记忆中,一条马路如蛇般绕山而行,施施然,通向外面的世界。从公汽停靠的地方开始,过一条长堤,堤左侧是水库,右侧是农田,视野相当开阔,王铺街就此在脚下蜿蜒开来。
年少的我在农田间穿梭,走过弯曲狭窄的小径,将两里多地很快甩在了身后,几步就上了大堤,这时,我会忍不住长吁一口气,因为沼山中学就在不远处。沿山脚再往前走,右边水库满满的一汪碧绿,那是全镇人生命的供养,而水库的对岸就是沼山镇了。
我每天晚自习前必定去镇里父亲工作的地方——供销合作社,用煤油炉煎药喝,因为病魔纠缠,我不得不与中药为伴。供销社地处小镇中心,离学校不远,一排平房门面,并不气派,但里面长长的柜台却摆放得满满当当,烟酒火柴咸菜坛,针线布匹麦乳精,各种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人们进进出出,掏出捂得皱巴巴的零票子,买些不得不买的东西。老式算盘被拨得噼哩啪啦响,几毛几分的算得清清楚楚,布匹用尺子丈量后被剪开一个口子,两手一掰,“嘶”的一声脆响,几尺新布带着棉花的香味就流通到百姓手中。
粮店、肉店与供销社隔路相望,人相对要少些,毕竟,农村粮油多是自给自足,大家日子都过得很是拮据,肉也就成了奢侈品。走出供销社,沿马路往右拐,镇上的一些机关单位零星出现,至此,王铺街就算到了尽头。那里有一个能容纳万人的大广场,每年秋季征兵大会人山人海,红旗飘扬,十里八乡的人涌向这里,为的是送儿郎去参军,场景相当感人。每周末我喜欢绕道从这里回家,因为右拐后的地势渐渐升高成山丘,站在高处往家的方向瞧,阡陌纵横,一草一木,都映入眼帘,有一马平川的感觉,颇觉舒适亲切。
那时的王铺街不算长,毕竟繁华地段就只那么一块,还没逛就走完了。当年,父母也曾动过让体弱多病的我高中毕业后进供销社当临时工的念头,不过直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上省中专,他们才把这事当玩笑告知。我脖子一挺,颇为傲娇:这辈子即使务农,也不会接受临时工。其实,那时的我面对未来,感到颇为迷茫,连带那条繁华的街道,看在眼里都是那么的灰暗,每天行走其间,双脚像灌了铅样沉重。偶尔精神一振,却是因为食堂厨师为我炒的一碗猪油炒饭,如今想来十分感慨。
在市场经济萌动之初,大堤两边,小商铺一个挨一个地冒出来,很快与老街衔接。鞋店、衣店、杂货铺……人如蚁动,络绎不绝,供销社的生计渐渐萎缩,后被一个个私营店铺取代。自那以后,王铺街迎来一个更加繁盛的时期,男女老少有事无事喜欢到街上走走,从大堤那头逛到老街这头,有的甚至提些自家种的瓜果蔬菜在街上找个位置一蹲,赚几张小钞票再揣怀里回家。
等到私家车进入千家万户,我驱车回乡,才发现宽宽的大堤变得逼仄,人们的生存空间挤压着大堤空间,错车显得尤其困难。村里金嫂头脑灵活,先是收鸡蛋贩卖,后又在大堤盘了间店铺,做起了鞋和童装生意。每次路过,她都会伸出头来打个招呼:回来啦,稀客呐。我笑笑回应:嫂子生意兴隆,多多发财呀!没想到,这小本生意还真的让金嫂发了家致了富,成了首批进城的农民。
如今,沼山脚下的那条路已加宽并用柏油刷黑,与各村相通,王铺街也就势延伸成枝枝蔓蔓,吸引着周边人涌向这里。仍旧在乡下生活的父亲喜欢去王铺街购物,顺带取他那些永远拿不完的快递。父母的晚年都与这个镇、这条街亲密相融,在不断接受小街日新月异的变化中,平静地过着平凡的日子。
小街长忆,细雨梦回,王铺街于我,不仅仅是一个亲切的名字,还是一段难以述说的复杂情绪。初夏的某一天,我在热闹非凡的街上浅步慢行,两旁新建了不少样式各异的楼房,人来人往中,乡音浓郁,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一派人间烟火的新气象。我不由想着:只有这样的喧闹,才真正配得上这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