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回忆自己的那段回忆,它们像一个被封锁的潘多拉的魔盒,我知道如果我忍不住开启它,它便会飞出最浓郁的苍蝇、病毒、黑暗……它会肆虐我的世界,会让我的世界瞬间布满沙尘暴。
可是我又不能不回忆它,如果不去重新打开它,它就会在一个最黑暗的角落蠢蠢欲动,它随时会突破最外层的那层薄壳,瞬间流至我的每道血管,随着我全身的血液点燃起忽冷忽热的火。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回去的路上,马路上的人不算多。
对面一个中年大妈不知为什么不停的把眼睛瞟向我这边,我在用余光捕捉到她的注视之后,立即低下了头,加快了步伐,于是我感受到她的目光变得不再掩饰,明目张胆地一直注视我,直到我快速从她身侧穿过。
她的目光让我感觉就像无数颗钉子,在我的背部此起彼伏,潜意识当中的恐惧在我的脑袋中炸开,闪了一瞬,然后被我迅速压了下去。
这份被我压下去的画面源自那时的回忆,这些回忆的起点,在高中的那段黑暗里。
高中,是我人生的一切都跌入谷底的一个阶段,那段日子里面对每一个老师、同学、路人投来的目光,我都觉得他们能看穿我,我的脑海中的每一个所思所想,每飘过一个字,每说的一段话,每一句对身边某个人的咒骂,每一个脑袋里闪现的某个人阴暗的面孔……所有人都能看穿我心中最阴暗的想法,例如后座的那个男生都跟我说了几句话,他是不是喜欢我?旁边的那个女生为什么给别人却不给我饼干?是不是在故意恶心我?另一个女生唱歌唱的跟磨砂纸的声音一样,为什么还有人说她唱的好听,真没眼光!
他们的眼睛,仿佛一个个、一只只、一双双闪着“x”光的眼睛,这一双双眼睛仿佛穿透了我的皮囊,直接照射到了我的心脏,看透了我的大脑。我就像被剥光了扔在繁华的街道上,一双双目光狠狠地带着鄙夷的,在我身上上上下下扫射,评判着我,测量着我。他们会恶狠狠地讥讽我脑子里的东西,他们会用最尖利的笑来嘲笑我,他们会用一句又一句最粗俗的话来唾骂我。
他们把我逼到一个角落,我不断地缩着脚,缩着肩膀,缩着身体,越缩越小。我缩得疲惫了,但我还在缩。我缩得好累,好疼,但我还在缩,他们还在逼。我无处可逃,无处可躲,因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都会有目光。
我曾经想到过死。
那个下午,大约是高二吧,我拿着艺考生的出门证,从学校里逃了出来。
从学校,一直步行,走了一个多小时,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一路上想了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时迎面驶来一辆汽车,开得不算快,我就行走在它的右侧,如果我向左边走三步,就会直直冲着它。
在它向我这个方向驶来的某一刻,我感觉它的轮胎与地面之间的那道缝隙,离我那么地近,好像只需0.01秒,我就会钻到那道缝隙当中。我的内心瞬间有两个念头在相互之间你推我挤,“向左走?还是不向左直直走?”那一瞬间周围的画面仿佛永恒不动了。下一秒,那辆车从我的左侧驶了过去,而我的内心,并没有对那两个念头做出抉择。
从那条马路走过后,我上了一座二十多层高的楼,上到了顶层。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上这座楼的顶层了,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这里的天台上空无一人,也从来不会有什么人,一切没有人的地方都让我感到放松。
这个天台上面,零零落落的堆着几堆装修后剩下的材料,木制的板子,胶皮的垫子。站在天台边上,可以看到对面我初中的学校,那里曾经是我肆无忌惮地挥霍青葱的地方。学校紧挨着一个公园,初中时常与挚友在那座公园里谈天说地。天黑下来时,公园里的灯会突然间一下亮起来,发出幽幽的光。
那天下午,我站在那个天台上,站了好久。我有两次走到那个面对着初中母校的那个边沿。在那个边沿,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边沿外侧安装的那个空调机,我感觉它离我好近,好像下一个瞬间,我就会从它身上滚下去。
但是也是在那一天,在天台上,我找到了一个唯一的能让我活下去的理由——我要写作。这个理由在那一刻是那么地坚定。我想,如果有人阻挡我写作,我就跨过那个人,如果外在规则阻挡我写作,我就背叛那规则,如果上天不让我写作,那我就扼住命运的咽喉。
于是那天我活下来了,我走下了天台,父母、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天我去了哪儿,也从没有人问起。
从一开始生病的时候,我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我会通过睡觉来让自己暂时逃避。
刚生病的时候,由于用着药物,药物有助眠的功能,它会让人的睡眠量大增。再加上那时班里同学的每个投向我的目光,每声咳嗽、每按动一下笔,每移动一次桌子,我都会当成是对我的尖锐警告,所以每次一上课,我便会趴在桌子上睡觉,每次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能够暂时忘掉痛苦。
后来病情慢慢开始变化,我对每多走一步,多动一下,都会感到一种害怕,怕到什么份儿上呢?我想大概与一个人在马路上被车压到,从脚压到腿,压到肚子,下一刻就要把你整个人都压成泥时的害怕是一致的吧。
那时我对每移动一次脚,每吞咽一次口水,每睁一次眼,每直一下背,都会体验到一轮这样的痛苦,于是我索性就躺在床上,以一个姿势躺好,闭着眼,能不动就不动。尽管这样,还是会害怕。
我会怕刚刚吃饭时的米粒,它还在我的嗓子眼儿处干着,它会不会在我的一个用力呼吸当中,就进入我的气管。然后,我会呼吸不过来,我的胸腔会剧烈起伏,越起伏那粒米越卡得深,我会窒息而亡。
于是我不停地轻咳,但咳得还不敢太用力,因为越用力,体验到的那种被碾成肉泥的恐惧便越深。我也不敢去喝水,因为喝一口水,意味着我要让小腹用力,让手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坐起来,让自己找到地板上的鞋,下床,走到桌子前,要到上水,要让自己喝下去。这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会让我体验到死亡的前一秒时的感觉。
所以我只能躺着,在恐惧被窒息而死的情况下,轻咳着,不停地咳着,祈祷能尽快进入梦乡。梦乡,是我最后的避难所。
大约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害怕下午五、六点时半明不暗的光。
在那三年中,每次的濒死体验几乎都是从午饭前后开始,到夜晚睡着以后结束。下午,太阳落山但天还未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是一次下午,我带着那种死亡前的痛苦,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父母因为忧心我,便一句话都不说地,陪我躺在那张床上。妈妈躺在我的右侧,爸爸躺在床最下方的边缘上。本来,这该是一个温馨的画面,但是,妈妈拨弄手机,每一下的按键声,“嗒嗒嗒嗒”,每一次无意的咳嗽声,翻身带动床的吱扭声,爸爸每一次抬起胳膊放下胳膊,每一次移动枕在床上的脑袋,每一次换睡姿,都会带给我一轮又一轮的濒死感,我不敢开口要求他们不要动,因为我一说话会带来新一轮的死亡感。即使偶然间鼓起微弱的勇气,说了一句“别翻身了”,妈妈会答应一声,“嗯!”,顺带扭一扭身体,表示她不会再翻身了。而后不到一分钟,咳嗽、翻身,一切照旧。
这些不仅再一次带给我死亡感,还让我痛苦之余还会绝望,觉得自己那种就快要挤破天花板的痛苦,打到别人那里,就像打在了一个小棉球上,棉球就像被微风吹了一下,毫无反应。我也不能开口要他们出去,离开我的房间,因为这样我会自责,再因自责而惊恐。我会担心他们会不会就此生气,然后他们每时每刻都憋着这口气。他们出了我的房间后,可能会因为这口气,故意在做饭的时候让煤气漏气,或者不受控制的提着菜刀一顿乱砍。这样想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母亲打开煤气时的愤怒,看到了她举着菜刀时尖叫着蓬头垢面的疯狂,于是那种被车碾成肉泥的惊恐,再一次带给我绝望。
那一天下午,我就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阳光,一寸一寸地从窗子左侧移动到窗子右侧,卧室一分一分地变暗,仅剩的余晖一点一点变成灰白色,变成黑色,从窗台,地板,桌子,到床。手腕上的表,“咔、咔、咔”地响着。
说起这种濒死感,在后来读的心理学方面的书籍中,我看到过一种解释。
这种濒死感其实来源于一种叫做“焦虑”的情绪,而“焦虑”,则是来源于“压抑”。当一个人有一个本能的想法,不符合理想中的自己时,他就会去“压抑”这个想法,这种“压抑”也许是通过“否认”自己那种本能的想法,也许是强迫自己“认同”那个与本能的想法所相反的想法的正确性。然而这种“压抑”,并没有将脑子中那个本能的想法去除掉,而是将它压抑在了潜意识当中,悄悄蛰伏着。一旦有一天,当它越积越多的时候,潜意识中的这个想法亮起了红灯,就快要突破潜意识的防线的时候,这个时候焦虑就会袭来。当焦虑袭来,这个人就会本能地采用更大的能量来压抑潜意识。于是这种焦虑越积越多,这种潜意识越来越强大。这时,它会以一种变形的方式得到释放。
而我的濒死感,从这个角度说,其实它是因为被我无数次否认、无数次压抑的那种想要自杀的本能冲动,那种无数次渴望毁掉自己的冲动,为了得到一点释放,而存在的。
每次在濒死体验时,我会担心房子会不会突然地震压死我,我会担心自己会不会突然摔一跤,摔到马路上汽车的那个轮胎下,我会担心卡在喉咙的那粒米会不会让我窒息而死,我会担心母亲会不会突然打开煤气灶,让煤气漏气,然后让全家死亡。我真的怕死怕到这个程度吗?不!我是想死想到这个程度。可是我不能死。所以我只能否认自己是想死的,所以这种想死的本能被我压抑进入潜意识,以这种濒死体验一次一次折磨我。
后来怎么好起来的是吗?
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不靠自己站起来的话,是没有人会来拯救我的。于是我抓住最后一丝力气,拼命的往上爬,往上爬,摔下来,再爬,再摔,再爬。然后终于,我看到了一星耀眼的光,那时,我知道自己要走出来了,要走出来了。
当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这段日子已经过去了很久,现在,生活的齿轮已经重新开始转动,命运的洪流已经滚滚向前,它仍然会遇到礁石,仍然会激起浪花,而每当陷入平凡的琐碎的时候,我竟然发现,自己会怀念那一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