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气温渐渐高亢,像唱到紧要处的歌声。听说黄州有位地地道道的农民,在这个开始热乎起来的季节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作为基层作协的负责人,我决定专程去看望他,顺便送去几本我所主编的杂志。
周五的下午,我们一行三人自驾从黄州出发,沿赤壁大道东行,出喧闹市区,过波光潋滟的白潭湖,在赤壁大道尽头右拐,上江北公路,再缓行两百米,目的地就到了——黄州路口镇祠岗村丛树塆。那位出书的农民,就住在这个塆子里。临近道旁有一座平房,被收拾得约有八九分整洁,就是他的家。
他叫陈国良,喝白潭湖水长大的一位农民,今年54岁,发已花白,讷于言辞,带着口罩,但眼神是灵动的,有光芒,有温度,像我们刚刚经过的那片白潭湖。经过不断地启发式提问,我终于从陈国良口中,搞清楚了他那部长篇小说背后的故事。
原来,高中毕业的陈国良有个隐藏心底的梦想——写出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样一部小说。理想虽然很丰满,现实却实在骨感。上有老,下有小,沉重的生活压力,使他不得不面朝黄土背朝天,整天忙于田间劳作,爬格写书几近奢望。2006年,陈国良开始外出打工,辗转于内蒙古、新疆等地,干的是电焊。漂泊在外,孤独常常是一夜的无眠,潜藏在他心底的那个梦想便时常涌动,而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2008年,陈国良终于按捺不住创作的冲动,开始写作。在工地上,不可能有安静的写作空间,纸笔也不是常备用品,他就在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地“戳”。那时,还没有智能机,能满足输入和存储的是短信,每条短信最多300字。陈国良就一条一条地编发,把构思好的小说情节转化为朴素的文字,一段一段保存下来。于是,陈国良的工友们常常会看到这样的情形:每到工间休息,陈国良就独自蹲在角落里,对着手机戳戳点点,时不时会兀自一笑或者摇头叹息,整个人仿佛都“变得不正常了”,在下班的路上还曾因专注于“戳手机”而撞到他人,有一次竟撞在树上,头破血流,缝了好几针。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是一天,也不是两天,而是整整八年。从老人机到2G智能机,陈国良前前后后换了5部,到2016年终于一个字一个字地“戳”出15万字的小说初稿。由于一直是默默创作,没人知道他“戳”手机是在写小说,连他的妻子也不知。有一次,妻子无意看到他手机里一条言语暧昧的短信:“亲爱的美玲,我会爱你一辈子……”气得大发雷霆,摔坏了那部手机。直到那时,陈国良才坦白自己在写小说,那暧昧的短信,其实是小说人物的一段对话。
小说完成后,陈国良又反反复复进行了多次修改。对于这部书稿,他看得比命还重要,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出版。但是,他,一个农民,对土地是熟悉的,对庄稼是熟悉的,对电焊是熟悉的,可是对出书这件事,则完全一无所知。2019年的夏天,陈国良在网上认识了一位作家,并向他讲述了自己创作小说的前前后后。作家朋友深受感动,答应全力帮助他实现梦想。2020年4月,陈国良终于梦想成真,其15万字小说《一直在路上》由四川团结出版社出版。
其实,农民出书,并不鲜见,不过,陈国良还是打动了我。应该说,他是第二个打动我的农民作家,第一个是安徽阜阳的姚启中。姚启中,一位北漂农民工,以卖菜为生,仅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程度,硬是靠着一本新华字典、一大摞稿纸和一堆圆珠笔,在卖菜间隙写出20万字的《卖菜叔日记:写给孩子们的奋斗史》,并于2013年出版。记得当年,我在感动之余,写过一篇文章《成功是裹在蒜皮里的瓣儿》,文中感叹道:“在姚启中的菜摊中有一种最常见的货品:大蒜头。细细想来,这么多年,姚启中跨过横在面前的一道又一道坎儿,最终梦想成真,其过程与剥除蒜皮何其相似:一层接一层,耐心地剥下去,最终获得的就是光亮莹润的蒜瓣儿。人们常问:什么是成功?其实,成功就是裹在一层又一层蒜皮里的瓣儿。”该文发表之后被转载过近百次。这一次,陈国良也打动了我,就像当年的姚启中打动我一样。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他们的文学情怀和执着精神,让我着实感觉到有一种需要仰视的高度。
但凡长篇写作,要才华,更要毅力。有些写作者不是没有写作长篇的功力,可为什么没有写出长篇呢?很大程度上恐怕还是因其毅力不够,难以抗拒各种干扰而致流产。很多成功的作家都习惯“闭关写作”,也就是关起门来,排除干扰,目的就是让自己做到绝对专注,一门心思搞创作。当年,为了写作中篇小说《人生》,陕西作家路遥就曾告别妻女,远赴延安甘泉县,把自己关在县招待所,每天工作18个小时,不分白天和黑夜进行创作。无独有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也是“闭关”达人,为了写作《长日留痕》,他曾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四周,不见任何人,不拆任何邮件,不接听任何电话,甚至不看任何报纸和电视节目,每周一至周六的早上九点到晚上十点半,除了写作,他什么事都不做。
相比于有条件可以“闭关写作”的专业作家,陈国良和姚启中这一类业余草根作者,写作条件可以说基本没有,面对生活重压和各种外部干扰,他们完全有一千条理由放弃写作,但是他们不仅没有放弃,还最终搞出大名堂,就不得不令人钦佩了。尤其是在当下,大多数人都在为物质利益忙碌,陈国良们却能在为“物”而忙之外,努力去开掘和坚守一片精神领地,他们就不再是穿梭岁月的“工蚁”,而是在花间酝酿嬗变的“蝶蛹”。我一直认为,工蚁和蝶蛹之间的美学等级之别,不啻于泥淖和云天。
傍晚,从陈国良家告辞出来,返程时我们再次经过白潭湖。那里,岸柳扶风,水禽翔集,一叶轻舟荡漾湖面,渔夫稳立舟中,抛撒渔网,在夕照中剪出一幅动人的初夏捕鱼图。我不禁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方灵秀之域,陈国良生长生活,并培育出超凡脱俗的情怀,应该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福分。
其实,对于我们更多人而言,一生当中如果能够长存一种美好情怀,哪怕它一直在路上,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和福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