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在连接“官路”的地方有两条土坝子,土坝子中间是一条人工河,就是所谓的“茨淮新河”。这条河虽然不宽,但很深,一年四季都没有干过。我们村人要出门,去县城或省城,都要跨过这条河才能到几里外的车站。而要过河没有船,只有桥。
从我记事起就有一座一步多宽,几十米长的木板桥。这座记忆里的木板桥很是吓人,桥面有几十根高高的木腿支撑着,像一条巨大的螳螂横在河面上,两边虽然有护栏,但这些护栏看上去仿佛一触即垮,看着就让人害怕,更别提扶着的感觉了。因此在记忆里妈妈对老家最恐怖的就是这座木板桥。但在我的孩提时代,“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过木板桥时,虽然大人们心被揪着,但对于我们七八岁的般大小子来说好像并无所谓。
上世纪八十年代,打工兴起,爸爸不愿意出去,妈妈也和别人一起到县城里给人家当保姆去了。我刚上小学不久。虽然满心不愿意妈妈离家,但终于拗不过妈妈,还是眼睁睁看着妈妈从木板桥上过去,进县城打工去了。但听妈妈说,她和雇主家有协议,一个星期能休息一天。从县城回家要坐两个小时汽车到镇上,然后步行五六里路就到家了。因此,妈妈一般星期六下午坐最后一班车回来,星期天下午或星期一一大早就回去上班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木板桥头就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那时候,木板桥另一头的土坝子上生长着许多鲜嫩的“猪草”、“羊草”,像芙拉苗、拉拉葶、野苋菜等,这些草不仅碧绿鲜嫩,猪羊爱吃,仿佛生长的也很快,总也薅不尽。常常第一天薅过了,第二天这里又长满了。
最高兴的就是我正在薅一棵野芙拉苗,一抬头,就看见妈妈从远处提着她随身携带的小布兜,正朝这里急急忙忙的走着。我便会立刻站起身来,像百米冲刺一样,向妈妈冲去。而妈妈也会张开臂膀相迎。妈妈总会抱着我在地上转两圈。然后帮我继续薅草,将草筐塞的严严实实,我们才一块回家。其实,因为我每天薅草都是在木板桥头土坝子上,爸爸和爷爷早就知道我的目的并不是在拔猪草上了,而是为了接妈妈。所以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告诫我说:“过木板桥一定要当心”。而母亲每次回来听说我天天去木板桥,总是疼爱的责备说:“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只有星期六才能回来,你怎么天天去?”我倔强的说,要是你有事突然回来了怎么办?妈妈一听笑了,我要回来,你不接我就认不得家了?妈妈的话虽然有道理,但我还是坚持每天必去,就是刮风下雨也照去不误。
但是,几乎每一次刮风下雨我要去桥头,都要和爸爸、爷爷发生一场“战斗”。爷爷说,下雨天木板桥上太滑了,大人一不小心都有可能掉下去,你一个“愣头青”岂不更容易掉下去?而一但掉下去,木板桥下水流湍急,一丈多深,你还有命吗?爸爸甚至要揍我屁股,但讲是讲,听是听。我虽然表面上顺从,而乘他们一不留意,我还是一头冲进风雨里,拼命奔向木板桥。那时候我总是仿佛觉得妈妈肯定会回来,虽然不是周末,妈妈也说不定会回来。万一回来,下雨桥滑,妈妈该怎么办?因为我天天都在这里来来回回,早就不在乎了,妈妈有时候晴天过这个木板桥都害怕,刮风下雨,这里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把妈妈急死?
终于有一天大雨的时候,我在桥头接到妈妈了。记得那一年的端午节,听大人们说,还是五一劳动节。外面雨下得很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感觉到妈妈会回来的,想等雨稍微停一停我就跑去桥头,可雨不仅没停,还越下越大,眼看天都快黑,更该是妈妈回来到桥头的时间了。我再也等不及了,只戴了一顶破草帽就一头扑进了雨中。雨下的很大,村里面的路更是崎岖不平,没跑几步,脚下的“麻窝子”就掉了。我索性脱掉“麻窝子”用一只手提着,另一只手护着草帽。当我一口气跑到木板桥,正看见一个人影在木板桥的那一头急得团团转,是妈妈。木板桥上雨点落在上面溅起一片片的水花,桥面空无一人,且光滑如镜,泛着蓝幽幽的光,我看到,妈妈虽然打着雨伞,但身上的衣服早就淋透了。
我扔掉“麻窝子”,大喊着妈妈不要动,等我过去。而妈妈看到了我显然吓坏了,又看到我赤着双脚,跑上了桥面,更是惊恐的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从哪来的勇气,当我快步从木板桥的这头看到另一头的妈妈时,我几乎想都没想就跑上了木板桥了,我赤着脚,全身湿漉漉的,雨还越下越大。当我不顾一切的奔跑着,听到妈妈在风雨中惊呼着,我的脚下水花飞溅。但我的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当我飞快的冲过桥去的时候,妈妈在桥的另一头迫不及待的张开双臂迎接我,那是我这一身中感受到的最幸福也是最温暖的拥抱,也是妈妈最后一次像抱孩子一样的抱起我。而随后,我又像是一个男子汉一样,挽着妈妈的手,扶着妈妈的身子,小心翼翼的走过木板桥。虽然风大雨急,但我却没有感到半点寒冷,妈妈紧紧护着我头上的草帽,也仿佛很享受儿子的这种坚强,硕大的雨点打在我们脚下的桥面上,激起一团团的水花,可我觉得那更像是一朵朵幸福的花朵。
这雨中的一幕情景一直温暖了我好多年,每每想起,心里虽然甜丝丝的,但眼圈就会发热。多年以后,木板桥变成了一座水泥桥,而大桥头的接人者也正好调了个相反,随着年龄的增长,中学、大学到参加工作,我几乎一年到头很少回家,上大学的时候好歹还有寒假暑假元旦春节等,固定回家的日子。而参加工作后,除了春节外,基本上不怎么回去了。但奇怪的是就是这样偶尔有数的几次回家,每次走到桥头的时候,都能看到妈妈坐在桥头的水泥礅上等着接我,特别是在春节前,雪花飘飘,寒风凛冽,妈妈坐在那里常常就成了雪人。妈妈满头白发,体态臃肿,因为患过脑血栓,走路一瘸一拐,但只要看到了我,马上就会一瘸一拐的迎过来,拉着我的手,一块回村。有时甚至还有意在邻居们面前炫耀。父亲对我说,这些年,每天傍晚,都是***固定到桥头接你的时间,二十多年了从未断过。过去,你接***一个星期有六次落空。现在***接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天落空。
我看着已经满头白发,腿脚不灵,拄着拐杖的母亲,噌怪的说,我这回来哪有准时呀?您腿脚又不好,每天还朝大桥那跑,累不累呀?母亲总是笑着说:“习惯了,习惯了”。父亲也说,***是已经习惯了。每天下午,要不让她到桥头转一趟,就像害病了一样。可真害了病,到桥头转一趟,又全好了,你说这怪不怪?母亲笑着说,桥头那里,有儿子的灵气,能治病。其实,母亲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大桥那里更有母亲的灵气,那些年每当跑到那里,我就会感到全身有劲,木板桥再恐怖,在我心里都成了亲切和幸福的了。
但,终于有一天,当我再回乡经过这座桥的时候,这里却是空空的,桥头再也看不到那个体态臃肿,满头白发,走路一瘸一拐的老人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放下行李,在桥头的水泥护栏上坐一会,这里仿佛还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看看这眼前的钢筋水泥大桥,我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那座木板桥,虽然它很破旧,走在上面甚至很危险,但它却能勾起我的许许多多的回忆。木板桥头,立着少年的我,水泥桥头,坐着拄着拐杖的老母亲。不管风吹雨打,岁月流逝,在两代人的记忆深处,留下的都是幸福满满,亲情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