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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头

木头


木头与人搭界的方言是:木头木脑、木棺材、木瓜……总之,凡与木头搭边的,人皆取它的贬义。难道木头太聪明,人与它一沾边,就会蠢笨如牛?按理,木头老实巴交,蕴藉质朴,既不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不会花里胡哨,取悦世人,它该得到赞美才是。

木头看似不智,却暗含儒家尊崇的“仁”的品质。然而,木头含冤,已非一朝一代。我乡这些借用木头数落某个人的方言,不知道开始于什么时候。因为有了这些方言,木头成了又蠢又笨的东西。

作为一种修辞术,木头是委屈的。幸亏木头没有嘴巴,否则,它一定会喊冤;幸亏木头的自尊心从它被清算出森林的那一刻,就已经干涸,否则,它一闪身就会回到远古的洪荒时代里去。

在人类的古典时代,是木头帮助我们赶走了野兽,渡过了大河,藏好了尸骨以及来生的梦想。可以说,是木头给了我们一个具体的家园,是一段不起眼的木头庇护了我们,使我们有了一个栖身之所。但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温暖、朴素、敦厚、宁静、单一的木头,何以成为愚蠢的一个代名词?

自从木头被请出森林以来,人类好像忘记了,恰恰是木头内质中钻出的火,照亮了人类直立行走的道路;是一根根老实巴交的木头,带给了我们文明。隔着一段空间的距离,我以为,古代的游子对于家园的实物记忆,就是一根木头,以及木头的无限化身———两扇木门、廊柱、椽子、木格子花窗、八仙桌、书案、一条狭长的春凳、一张雕花的楠木大床……人只有在一只木条凳上坐下来,身子靠上八仙桌,吃完一碗米饭,他才会感到现世的安稳;只有额头靠上八仙桌,哭出声来,他才能倾倒出半生漂泊在外所遭遇到的全部坎坷。在一间木结构的老房子里,我们制造的所有梦想都带有古典的气息。所以,那些已经成了“楷模”的木头,比如存世不多的明式家具,其简约、舍得放弃的风格,是可以做一个越来越复杂时代的标本的。

我们现在的许多玩具,不幸已经拒绝木头而代用轻巧的塑料,它们完全泯灭了触觉的快感、视觉的柔和感和知觉的人情味。对木头具有特别好感的,除却我,还有法国巴黎的一位作家———罗兰·巴特,他曾对木头做过一个深得我心的总结:“木质材料就其硬性和柔性以及其自然的触觉热度而言是一种理想的材料;木质材料可以从它支撑的任何形式上减除锋利棱角的伤害和金属的化学凉意;在儿童玩它时,磕碰它时,它不振动,也不吱嘎作响,它出声低沉而干脆;这是一种熟悉的富有诗意的物质……即使它死亡,也是在缩小中死去的,而不像那些在一种破坏性动力的局部突起的作用下消失的玩具那样是在鼓胀过程中死去的。”允许我像罗兰·巴特那样怀念木头,热爱木头,无条件地对木头带有好感,因为三十年前,我曾经生活在偏僻乡村的一间木结构老房子里,我曾与长长短短的木头为伍———是的,我曾用尽吃奶的力气,扛起门角落里的一根门闩,去河浜里游泳;我还躺在两只木榻拼凑而成的简易床上,曾那么固执地做着一个成长的小梦;我家的两扇如同父亲性格一般敦厚老实的木门———门户转动时,那一记生涩的“吱嘎”声———曾是如此牵动着我的魂魄……我记得。

当然,江南农村的一间普通农舍,一般见不到建筑上的牛腿和雀替(那些创造了它们的无名工匠,从来没有将它们看成艺术品)。但那些轻盈、漏光通气的木格子花窗,在十五岁之前,我见到,摸到过的,远不是少数。它们美丽的形象,曾引发我最初的想象力。

后来,在快速而冷漠的城市生活中,我自己几乎成为一根出土的木头。我有机会见到更多雕刻着戏剧或花卉图案的老木头———它们,几乎就是中国民间处处皆在的一个个微物之神。我知道,中国人的情趣,中国人的历史,中国民间的信仰,就在这红漆或镏金的木头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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