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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高坡

千年高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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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望高坡,高坡在云端之上。高坡在我心里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

父亲和伯伯合伙经营一只大木船,农闲时节拉粮包,运麦杆下洪江。四九逢远口赶场,清早着一人将船撑到大树脚沙石码头上,两三只大船一字儿排开,架两板宽大船板撑上沙难,等候客人。一群高坡佬穿过巍峨古树林,朝河沙滩迤逦而来,一种古怪的画风就在那一刻定格于我的脑海。

在我们的语境里,高坡是一个相对概念,泛指高坡上的村落。具体而言,指岩盘溪、地柳、巩安等自然村寨。民族学家习惯论定:侗族住水边,苗族住山上。以清水江下游酸汤苗村落而论,现实情形恰恰相反,酸汤苗祖先逐水而来,沿江而居。高坡人家日常说熟练侗语,从高坡延伸至高酿等地,清一色典型北侗风俗。

巩安、地柳等高坡村寨下远口赶场,下坡到河边村寨码头坐船是捷径。购买油盐柴米等货物,借船稍回,省了许多气力。高坡人携儿带女赶早出门,男人挑一担山货,女人携儿背女,年轻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像出席盛大舞会,打着花花绿绿油纸伞、唱着嘹亮山歌浩浩荡荡前行,像整个村落迁徙的样子。船客对他们像看西洋镜,眼睛瞪得牛铃铛一般大。

行船多年,各家船主都有固定的船客。高坡佬漫漫过来,熟悉的船主一边用侗话热情招呼,一边拉紧了船缆,不停地叮咛小心脚下。高坡人放妥当了货物,站在船头摘围巾抹汗,和船主闲话家常。年轻小伙目光盯上了打花伞款款上船的姑娘,看哪个面相甜美,哪个身材窈窕,自然还有人喜欢身宽体壮的大山姑娘。乡下人有自己的审美主张,壮实女人进家能养崽,下地能干活,上坡能扛木,真正撑得起一个六畜兴旺、香火盛炽的家。对上眼缘,平时万般留心,或有意接触,或找机会对山歌表达心意。家境厚实的人家,托媒人上门问讯,若对方家长答应,寻一个黄道吉日放一只篮子,找算命先生排一排生辰八字,定一个良辰吉时,安排关亲客隆重迎娶。高坡姑娘从小体会爬山涉水、耕作操劳的辛苦,自然乐意嫁到江边人家。家族伯母叔妈,半数是高坡下嫁过来,极鲜见河边女子嫁上高坡。

春心蒙动的高坡姑娘从充满荷尔濛火热目光里,吸收她们所需要的魅力与光彩。待她们沿河岸迎着夕阳返家,依然撑着油纸伞,纤纤素手提着花手绢,一路踏歌而行,衣袂飘飘。满河歌声招来满川的回应。当她们钻进蜿蜒幽长的溪沟,飞歌也飘进溪沟,随着她们一路爬山翻盖,钻进苍翠的山原丛林里去了。是夜,她们款款的身姿与靓影,搅乱了无数男孩的心思,搅乱了他们原本涟漪阵阵的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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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辈子称高坡佬,原带一点贬意。旧时高坡环境艰苦、封闭,山民见识少,思想顽冥不化。从一些粗放儿歌中,仍然感受得到这种歧视。后来相互之间不断融合,高坡佬被敷化为戏谑的成份,如同把放排人称为放排佬、打鱼郎称为打鱼佬。渐久遂为习惯,没有任何贬意存在。于我而言,高坡佬所居之地,犹如那一片他们总要穿过的古树林,氤氲阴冷、清凉兼神秘气氛。临溪的一株古树斜刺横亘于溪潭上,蒙生厚厚青苔,缠绕密密麻麻寄生植物和藤蔓,朝上生长的叶片植物排成排,犹如旗帜。藤蔓从横亘树枝上悬垂,挂着一串串白色的凉粉球,飘曳于溪潭上。凉粉球填满红色蕊芯,村民拿钩子爬树去勾,一个个圆形凉粉球坠落下去,浮于清澈溪潭,游鱼以为是美味物食,跳起来争抢,画风卓然生动。老人警告我们,古树下面溪潭有一座桃源洞地府,由小鬼把门,分为十二层,每一层关押着不同层级病情和罪孽深重的病人。穿越古树林,灵魂受惊,将被桃源洞把门壮丁抓去进桃源洞。失去灵魂的躯壳如同失去水分的草木,慢慢萎枯死去。河风劲吹,树稍啸啸,穿过树林的风带着萧杀之气,草木瑟瑟,旌旗翻飞,吊藤飘荡,仿佛小鬼欢腾地拍手追魂,我们为之色变,飞奔逃离。在树下跌倒,掉落魂儿,老人教导从地上拣起三颗小石子,拿回家小心地放在枕头底下,魂儿跟着石头回到家,慢慢灵与肉融合。高坡佬穿过树林钻出来的时候,我把他们与刹气沉沉的幽暗树林牢牢定格在一起。不过,却不是与妖魔鬼怪扯上关系,而是我所关注的神秘自然与活力相联系。闪亮着自然味儿的野果,充满诱惑力的山珍野味,时常把我贪婪的欲念引向那片辽阔的山原。

河边人家除了鱼食来得比高坡丰富,我们生存所依赖的柴草树木食物,大多来源于高坡。高坡大森林生长着、奔跑着好吃的、好玩的,是我想象中最美好的一个所在。随着季节变换,大森林一次又一次给我们带来惊喜,丰富的普通物产亦或山珍,皆是我们贫困生活最为期盼,给生命延续增添光华的东西。春季,高坡油山上、火烧坡遍地长满粗壮蕨菜。母亲们背一只大背篓上坡,傍晚背回满背篓的蕨菜。每家孩子拿一根板凳坐在门口择蕨菜,掐头去尾,粗梗喂猪,肥嫩蕨菜柴火清炒,咬破流汁,透漫出沁人心脾的自然清香。富裕人家掺几块肥得冒油的腊肉,将自然素味与荤菜腥味搅和,调制出天底下一等一的奇妙春味儿。春雨不期而至,郁郁葱葱的竹林下春笋蓬发,母亲翻越大山,将带着浓浓春味的竹笋背回家。那一阵子,寨子里的人进出,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春笋或蕨菜味儿。吃不完的春笋蕨菜,或洗净装进坛子腌制成酸菜,或焯水晒成干菜,等到青黄不接拿出来应付,一年的餐桌上都弥漫着春天的味道。

枞树菌生长时节,父亲翻过屋背坡,沿着山路钻进深山老林,一天下来,巴篓塞满枞树菌。配以时鲜清辣椒和生姜叶清炒,或和鱼混煮,又软又粑,鱼的鲜味和自然清香味融合出一种极度舒适的鲜味儿,满屋飘香,令人馋涎欲滴。有次父亲上坡砍柴,碰遇一棵老朽的桐油树长满菌子,父亲解衣将摘下的桐油树菌包裹,挂在柴尾带回。母亲特意从谷仓拣出一节腊肉,与菌子混煮,桐油树菌细软嫩滑,入口即化,美妙至极,至今感觉那种味儿依然凝化于舌尖,挥之不去。我似乎再也没有尝到过如此美味的菌子了。父亲上坡还会时不时捉到一只野鸡,挖到几只竹溜,或与人相约,钻进深山老林撵野山羊。野山羊肉又鲜又嫩,是难得的山珍美味,每到这个时候,就是我们大快朵颐的时候,一家人坐在火塘边,围着撑架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火锅,挥汗如雨,这是何等温馨和谐的场景啊。

拘泥于困顿生活太久,会让人感觉麻木。当我以为生活就以木然混沌的状态走下去时,父亲又会从山里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让我发现生活依然欢乐依然色彩斑澜。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弟弟在河里钓得一碗麻头股,母亲用茶油煎香,摆上桌,顿时满屋飘香。母亲还特意给父亲倒了一杯米酒等候。我倒了一盆温水放在门口,等候父亲回家抹脸。透进屋巷的月光把光影投射到脸盆里,轻匀地摇曳,光影滟滟。父亲脚步沉重踏月而归,扬进屋的声音满是欣喜:宝崽,今天发财了。我一看,父亲提着两只黑乎乎肥嘟嘟又毛刺刺的东西,我以为是山耗子。父亲说是竹溜,催我赶紧烧水。有山珍美味,半夜动手也不嫌晚。上阵父子兵,几个人齐动手,褪毛洗净,切大块大火用茶油翻炒,茶油清香混合竹溜野味儿在锅里滋滋地响,香味盈满狭窄低矮的屋子。松树柴大火焖炖,柴火松香味儿一并融入肉味。多年之后,我常常回想父亲揭开黑乎乎锅盖的那一刹那间,浓香气浪扑面而起,几乎让人产生炫晕的感觉,那么惊心动魄。我也常在吃到竹溜的时候想,为什么没有了浓烈得无以复加的美味了呢?是不是美味都被岁月冲淡流失了?还是缺乏自然柴草的清香,我们再也烹饪不出山珍野味本来的味道了呢?这难道就是我们当下追捧农家乐的理由?追捧农家乐是不是追寻一种思念,追寻一种与自然朝夕相处而形成的心心相印,一种具有时间厚度的理解与宽容?但是,在那些充斥着青汤寡水生活味道的夏天,我多么渴望肉食啊。当满满一大锅野味摆在面前,又让我有一些儿无所适从的惊惶,我们何曾面对如此丰富美味的山珍呢?将筷子伸向满锅野味的一刹那间,我迟疑着,犹豫着,就像乍然面对心仪已久的女孩,我小心子儿竟然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举止失措。小心地拈一块肉放进嘴里,嫩滑软糯,哧溜滑进喉咙,舌尖上刚沾着一丝甜美味儿,极不过隐。赶紧拈一大块足进嘴里,小小的嘴被撑满了,感觉那么饱满,又那么舒爽,我不得不小心咀嚼,感受肉的嫩滑味儿。第三块,我拈了一块骨头肉,吸去糯嫩的肉,试探着用利牙咬开骨头,竟然是一块脆骨,轻轻一咬就碎了,又非常有嚼劲,极大地满足了我饥饿的味蕾。待把骨头咬得粑碎,我慢慢咽下喉咙,唇齿留香。母亲见我停了筷,以为我像平时省嘴待客一样,控制欲望,谦抑自己的情绪与态度。杀鸡待客,能拈什么,不能拈什么,母亲事先交代清楚,拈两小块端到一边吃,不能守桌子,大眼睛瞪着桌子显得没家教。家教!在母亲嘴里似乎是一个极端严肃的词,我作为老大必须以身作则,给弟妹作榜样。母亲担心亏待了我,接连拈了几大砣塞在我碗里。吃,展劲吃。母亲第一次用大度的语气劝我。这是我们过年吃泡汤外,第一次无拘无束享受肉食,全家人都变成了贪婪的饕餮之徒。第二天一早,锅子里还剩一些肉,我抓了两块在手,边吃边跑向学校。高坡以丰富的美味佳肴,激发并长久地吸引着我们身体本能的冲动,令人欲罢不能。我想,只有经历过饥馑年岁的人,才明白食物的诱惑具有多么强大的吸引力。每每抬头望高坡,我看到的不是山,而是遍布山林间的飞禽走兽,是能满足味蕾的神奇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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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给自足农耕时代,人物交通皆少,农村孩子的零食大多是从高坡采摘野果。大自然自有其宽厚的仁德,为养育天地子民,将生物开花结果安排得井然有序。在万物繁育的春季,天气是温暖的,草木蓬勃生长,颜色柔和艳丽,适合激发植物与动物性情勃然。春天结出的果实大多颜色鲜艳,果实饱满多汁。沿着小径走出村寨,路边茂密青郁的藤蔓上,随处黄得新奇、红得透紫的莓类,我们称之为三月泡、蛇泡的东西。金色小米泡这时也开花了,或许专供小米雀啄食的原因,它要到秋天才成熟,藤蔓像结满细微的小米粒,我们贪恋它新香甜美的味道,登临悬崖或爬上树,将结满小米泡的藤蔓折断,捆成把捏在手里,边走边尝。品尝小米泡需要足够的耐心,它浸润肺腑的清香证明对待自然的任何耐心都有收获,都值得期待。还有一种与小米泡一同生长,成熟的八月泡,我们称为老鸦泡的果实,色如墨炭,黑得透亮。在阳光灿烂天气爽朗的秋天成熟,就是不想给阴沉多雨的春天增加压抑的色彩罢。摘小米泡时,我们也会摘老鸦泡。吃过老鸦泡,我们似乎变成滑稽调皮又有几分小可爱的小丑,手是黑炭色的,脸是紫花色的,牙齿也染成了紫黑色。

藤蔓上的莓类果实以适应自然的机敏延续两三个季节,茶泡、杨梅、梨子、苹果等结果于高树上的果实,属于它们的时令要短暂得多,绝大多数只有一个季节,也许是开花结果殊为不易,对包括人在内的其它生物意义也不一样,是需要向其它生物提供食物和能量,故而弥足珍贵。茶泡结果于油茶树,杨梅多生长于高坡,河边村寨人家很少载种,即或种植,也种植在深山果园。是不是因为河边风大,影响杨梅开花授粉,人们不愿意种植?我们屋背后山林很少见杨梅树,要吃野杨梅,需翻几座高坡,钻进高山密林。一个梅子黄熟的春季,一位伙伴邀请我们到高坡侗寨铜锣段吃杨梅,爬上高坡,看到路坎上坎下、菜园子里、树林里,到处都是结满红通通杨梅子的杨梅树。我们仿佛来到杨梅的世界,兴奋得难以自已,就近爬上树准备大饱口福,将结满果实的树枝抓在手里,才发现看起来红透的梅子似乎还生,酸酸甜甜,味道也不让人满意。我们也不挑三拣四,先满足先前的渴望与期待,让自己挑剔的味蕾不再流口水了。下树后,渐次有了经验,观察杨梅熟透才上树,接连上了几棵树,都不让人满意。我们顺着山路走,观察到结籽大而紫透的梅子,才爬上树采摘,竟然每一棵树都不让人满意。回想一下,似乎前面的几棵树结的梅子还要熟透一些。面对众多的梅子树,我们遇到了选择的难题。只是山路遥远,我们力小,背不了多少,草草地摘满巴篓,趁天色还早,赶紧折身归家。

在我的印象中,杨梅都是红色的。一次乘船,竟看见一个高坡佬挑着两巴篓白梅。梅子玲珑剔透,清白如玉,看着让人口水欲滴。船客纷纷推测白杨梅与红杨梅的区别,哪一个更好吃。诸如其它卖山货的高坡佬一样,你谈你的,我充耳不闻。因为总不能因为船客谈论,就把辛辛苦苦爬树采摘、挑到镇上换油盐的山货让大家免费品尝。厚道的高坡佬怕刺激人们的视觉与味蕾,会用草或青油油的杨梅树叶,将梅子严严实实遮盖。梅子的馨香味儿随着梅子在箩筐里相互摩擦飘散开来,依然让闻者味觉难受。乡村出产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卖给镇上的干部或居民,乡下人要买点野果回家哄孩子,得看购买了必要用品后,还有多少闲钱再计较。遇上某一个人恰好有跟屁虫闹着要买杨梅吃,卖主不知道能卖出什么价钱,生怕吃亏,内心老大不情愿,禁不得旁人劝说,便按上一场价格交易,其它人看到,也趁机买一点送回家,再折转回来坐船。打渔船上的人想吃杨梅,乌蓬船水舱里正好养着一只团鱼什么的,高坡佬好久没得鱼吃了,嘴馋,便以货易货,换去几斤。高坡佬将箩筐里的杨梅二一添作五兑出去,连赶场的脚劲都省了,怀里揣钱,箩筐里装着换来的东西,跳下船,回头说着大家赶场发财的吉语,晃晃悠悠钻进古树林,返回家去,等第二场摘了杨梅或挑其它山货再来坐船。

高坡人以丰富的物产变化,渐次揭开季节的神秘面纱。当高坡佬挑着担子穿过树林,随着他步履如飞,箩筐里的山货沙沙价响,传出悦耳的律韵。我抬头一看,山坡上泛起金黄的颜色,古树披上一层闪亮的黄袍,落叶纷飞。原来秋天到了,板栗尖栗山核上市了,也到了山鼠松鼠积货过冬的季节,我们也要爬上高坡钻进深山老林,从山鼠嘴里争抢坚果。我和伙伴翻越屋背山,走到上高坡的第一个山坳。坳上有两株百年栗树,树冠亭亭如盖,遮蔽天日,整片山坡因树荫遮掩黄泥裸露,寸草不生,只有栗树的叶片和早熟落下的带刺果球。成熟的果球在树上裂开,山风吹拂,小小圆锥形或扁圆形果实纷纷落下,在坚硬的地上弹跳如飞,宛若下一场小小冰泡雨。我们称这种果实为“逮”,也有人称泥栗。大伙在树下尽情的拣,咬破果壳,露出小小白色果肉。果肉实在太小,吃半天也垫不到肚子一角,非常不过隐。对于渴望零食的我们,只能聊胜于无。为了采摘大颗的板栗尖栗,我们相约第二天往更远的高坡爬。沿着砍伐形成的山肠小道,翻越数座高坡,我们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陡峭原始森林。山愈高,坡愈险,林愈深。站在山腰俯瞰,山沟幽长,深不见底,望对面山梁,高坡村寨屋宇云缠雾绕,若隐若现,原来神秘的高坡侗寨就在云端,高坡人生活在云层之上。静听山歌渺涉,可观却难以接近,更不可逾越。书本是城市孩子的读物,山林是农村孩子的读物。在我们艰难的成长历程中,父母教会了我们阅读这本物产丰富的读物,教导我们怎么规避风险,怎么从树形或果实判断树木物种。板栗树较低矮,冠杂驳,尖栗树笔直生长,亭亭如盖。眼前的密林生长着茂密的青杠树,我们发现一株特别的树木,青翠叶片中间,结满毛茸茸的黄色果球,那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尖栗了。伐刺盘草取道,梭下半坡。我们尽量避开高大密集老虫草(乡人把老虎叫老虫,正合《水浒传》把老虎叫大虫。乡人把生长密集、叶宽藤长的柔软藤类植物,叫老虫草)形成的大蓬窠,据说老虫特别喜欢将虎穴放在这种密不透风的蓬窠。过去,老一辈人经常在高坡这片深山老林,发现老虎出没。我们几个毛孩子要遇上一只猛虎,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合力起来也不是老虎的菜,只怕变成老虎的菜。从小听着老虫的故事长大,我们对老虫这种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动物,怀着深深的好奇,可又害怕遇上老虎。怀着极复杂的心情,我们胆颤心惊梭到尖栗树脚。

大山远离人间烟火,果木生长不受惊扰,自然结果沉实。树干高而直,抬头仰望,直抵云天。用柴刀敲击树干,无奈偶落几球,挂在坚硬的芒东草上,拣回砸开,果真好肉。我们想了无数办法,弄得满头大汗,果球仍然欢快的在枝头摇曳,似在嘲笑我们无能。狠人自有狠主意,不知谁提出杀鸡取卵的办法,伐木摘果。有人犹豫,说砍树了,来年没有了。有人说,来一趟累得要死,谁还来这鬼地方?仔细一想,赶早出来,翻坡过盖钻进大森林,栗子还没采到,正午已过,再耽搁时间,怕天黑都回不了家。果断挥刀砍树。趁伙伴砍树,我和秀生往山上爬。听到尖栗树轰然倒下,哗哗山响,回头一望,惊喜地发现,旁边就长着一棵梦寐以求的板栗树。树不高,枝丫上结满带刺的果球,告知下面的伙伴,他们负责采摘尖栗,我们采板栗。我和秀生不忍伤树,努力攀爬上树采摘。对摘不到的,砍树枝为勾,勾弯近前采摘。装满了两书包。再向上找一圈,发现有尖栗,树壮且高,可望而不可及,只得放弃。呼叫下面,说已摘妥,我们爬上山坳汇合。在一片宽坦干净处,大家把书包里的尖栗板栗倒出来,混合后按人头分为六堆,拈阄定堆,各自装入书包,有点原始人采摘野果共享的味道。一路行一路各自剥食栗子,填塞饥肠辘辘的肚子。回到家天已黑尽,推开门,手掌一阵刺痛,在灯下展开,发现手掌上满是黑刺,母亲心疼,赶紧帮忙用针挑刺。

现在想来,难怪老人挑选村寨间距离,一般以五公里为最大社交活动半径,接亲交友都在这个范围之内,五公里山路,带孩子行走需两个多小时,吃一顿饭,正好折返回家,满满一天。距离再远,则需要过夜,极不方便。生产区域和采摘活动圈,考虑到需要付出体力劳动,则考虑在五公里甚至五华里半径以内,来回行走两三个小时,中间四五个小时的劳动时间。我们周边村寨和耕种的田土几乎都是按照这个半径距离安排,表面上是自然形成,实则是一种精心的科学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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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坡人挑着漆黑木炭下到河边,时序已是隆冬,河谷整日吹拂遒劲寒风。高坡人不觉得冷,解衣敞开胸襟,行走如飞。衣黑如炭,脸黑如炭,炭黑如墨,一同在风中欢腾跳跃。

没有手艺的山民趁农闲,进山将倒塌的松树砍伐,滚下溪沟,锯断伐成整齐的柴火,趁天晴挑到河岸边,堆成金黄色小山。赶场天租一条船运下远口,卖给饭店或办事人家,换回冬衣盐米等家庭用度。

樵夫和卖炭翁话不多,整天埋头做事,里面实则暗藏高人。高坡樵夫中就出了这么一位高人,姓吴,名邦建,地柳村人氏,家贫,少年好学,假期时常砍柴卖换学费。他于松树柴挑上,搁置一书卷,路途歇息,常于路坎石礅上捧卷研读,不畏寒风,不惧凉意,得意出放声朗读,声震溪谷,旁若无人。乡邻惊异,引为高人。吴邦建后官至黔东南州人民政府州长,干事精明,作风强悍,时人称能。他同村族侄吴育化,少年聪慧,高考以天柱县第一名考入清华大学预科,分配至凯里电信局,后辞职闯深圳,入职华为公司升迁至总裁助理,驻欧洲市场部总代表。在华为工号34号,是少数高级执股员工,积财富巨万。或许开挂的人生自有其悲途,吴育化赴玉龙雪山旅游,因高原反应不幸仙逝。自离开坌处中学,我与这位学长素未谋面,每每与天柱学子谈及天柱中学成就,吴育化是一个绕不开的标杆,成为学子心中偶象。从我们起点开始的人生殊途来看,读书与平台对人生的高度具有决定意义。高坡读书人不多,优秀的读书人却不少,或许因为他们将读书视为摆脱贫困的唯一达道。从高坡延至高酿,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被称为文化区,仅中国作协会员就有七人,书画名家亦多,不得不称道高坡侗家人的聪慧与毅力。

物产丰富又出奇人的村寨,自带诱人光环。我走进千年神秘高坡,还是跟随寨子的龙灯队。分田下户后,粮食有了富足,人们也就有了闲心组织传统龙灯会。李氏龙灯会自成一家,以家族为单位组织青少年,在老年拳师指导下,练习手拳棍棒铁器。经一个冬天练习,我粗略习得几套把式,虽然不精,勉强可以登场亮相,于是跟随龙灯队走村串寨。龙灯会每到一个村寨,由寨佬会或家族会组织接待。先扛龙走家串户恭贺新年吉祥,扛龙宝者吟唱吉词敬语,谓之贺龙。之后按人头将龙灯客分派给各家各户。亲友将熟悉的人领走,其它人再分配。在杉木冲村,我和堂弟被一位中年妇女领回。她家人走客去了,家里只有母女俩。进家抹过热水脸,即架锅煮甜酒粑,是侗家第一道待客礼。吃过甜酒粑,我们出门观赏山里风光,站在廊头望昔时隔山可见的山领,风光秀美,幽远奇险。晚餐,主人以满满一锅大肉招待我们,不停地热情劝菜。夜深躺在楼上客房床上,堂弟拍着滚圆的肚皮说,我碗里堆满了,主人家还要不停的拈,太好意了,把我胀憨了。串过几座高坡村寨我们才知道,高坡人家倾其所有招待龙灯客。睡在木楼里,风拂纸窗,寒意袭人,床垫厚厚的稻草垫一床陈旧硬棉被,好在盖被还新,稍为柔软,两个少年挤在一起,勉强能够抵寒。走村串寨做木工活的父亲说,我最怕在别人家睡,被薄夜冷,容易着凉。在高坡走过一圈,方体会到父亲的难处。龙灯客在一个寨子只呆一夜,第二天一早贺过寨子,吃过早饭,便集中在寨脚一丘宽敞干田里,开始表演拳棒,观众围在田埂上。客人表演两套拳,主寨派出练过的拳手配合表演一套,客主同乐。表演到激情处,拳打得硬朗,喝彩声四起,声震山川。

第二年我上了初中,高坡一寨子有龙灯客回访,李氏寨佬会热情接待。我家也住进了一对父子龙灯客。少年和我一般大,生得机敏清秀,和我很合得来。当晚,我们便在楼上铺了厚厚的床,挤一起睡。农村合得来的朋友习惯打老庚,长期走动。我有和少年打老庚的心思,却不好意思说出口,想等第二天找机会说。早晨起晚了,刚吃过早饭,少年被叫去集中,准备表演拳术去了。直到多年后,我还在想,那个曾经和我挤过一床被子的少年,是否上了学,人生命运咋样?可惜,那个曾经和我投缘的少年,和其它的人与事一样,成为一道匆匆飘过眼前的风景,就那么永远地消失了。

在高坡走村串寨,父亲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在一家给新屋上梁,父亲意外摔伤,治好后仍然时不时腰酸背疼,主人家慷慨拿出一颗多年的老虎牙,让父亲酒磨,喝下。隔天恢复如常。父亲感觉虎牙的好处,向主人家讨好,主人家不好拒绝,免为其难地将小小虎牙赠给父亲。此后,父亲每逢身体不适,就以虎牙磨酒喝,屡屡见效。我虽然不太相信虎牙有此神奇功效,更多倾向父亲的心理安慰作用。但是,曾经纵横高坡大森林霸主老虫,仅以一颗虎牙的形式存在,实在令人心痛。每每拿着这颗小小的虎牙磨酒,一种莫名的感伤情绪就在我心底弥漫开来,抑止不住。

我们和神秘高坡的关系尚不止于此。母亲从对河苗寨嫁过河来,我和弟妹民族一栏填报苗族。后来,姻缘际会,我家与高坡侗寨打上了亲家,三个弟媳都来自高坡。我家下一代除了女儿,侄辈都成了侗家人。从他们民族身份的改变,见证了高坡侗寨与河边苗家的血缘亲情,及相互之间的和谐关系。由此证明,在南部高原,民族并非一种血统,而是一种文化流变与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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