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碗是一项极其琐碎的家务活。自从父系氏族开始,男主外、女主内。洗碗这项活计当之无愧的落到女人肩膀上,千百年来,不曾改变。
洗碗是一项家务活的总称。包括收拾桌面,收拾灶台,洗锅等等。这样琐碎又繁重的活计,难怪男人们不做。女人们则认为这是自己的义不容辞,或者说理所应当。常常有女人坦言,“男人洗碗,我们不放心。与其让他们洗头茬,我们再打扫战场,不如我们自己做。”正是基于此,培养了男人的惰性,也体现了家庭生活的不公。
如果我坦言,我在家中经常洗碗,你不要轻言我活的怂包或软蛋。我在家洗碗的历史,可以沿着时光的隧道,倒退到少年时代。一九七五年年底,我们本来就贫困的家庭,一夜之间雪上加霜。母亲突然胃出血,要立即辗转送往县医院。我之所以用上辗转两个字,是因为我们家住在秦岭深山,一个叫终南沟的地方,典型的深山老林。从我家出发,到县医院的总里程在五十公里以上。其中从我们家走到大路口有一段五公里的山路。传言,有一只黑熊,黑熊长着红鼻子,当地人称红鼻熊。如果出了山口,就是一段通往县城的公路。因为险象环生,所以父亲要护送母亲去县城就医。难以割舍的亲情,必须在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的清晨暂时割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母亲吐血的事情,虽然被父母极力隐瞒,但没有瞒过我。记得当时我在距家约二百米的生产队的教学点上学,下午,当我高高兴兴回到家里的时候,发现母亲搂着肚子,脸上一副极其痛苦的表情,父亲坐在一旁抹眼泪。见我回来,母亲连忙强颜欢笑,但说话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虎子,你回来了,你妹妹咋没回来?”我说,“今天轮我妹妹扫地,扫完地就回来。”母亲朝锅案一指,“饭做好了,你妹妹回来,你们一起吃,我刚才吃过,我现在困的很,我想睡会儿。吃完饭以后,你把锅碗洗了,要洗净。洗不干净,就容易生病。”母亲说着话,就上炕睡觉去了。刚才还在抹眼泪的父亲,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自言自语的喃喃着“咱家太穷了,我这个男人没本事,啥时候咱家也能住上宽大的房子,最起码炕和灶分开,不要像现在一样,一做饭就满屋里冒烟,把人眼泪都呛出来了。”不谙世事的我,自然不知道家庭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还以为父亲和母亲吵架了。顺便要交代的是,我小时候生活的是一个极不和谐的家庭氛围,父亲和母亲吵架是司空见惯的事。那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吃饭,只有我和妹妹吃饭,在我看来,这很正常,因为父亲和母亲每次吵架完毕就互相不搭理,也争相不吃饭。要记几天的仇。不过,那天晚饭后,我做了一件极其光荣的事情,平生第一次洗碗。也是平生第一次体验到洗碗的艰难。那晚上我们家吃的洋芋糁子。以现在的猜测,母亲在极度痛苦的时候做饭,所以忘记了“勤翻搅、不粘锅”的做饭要诀。那晚上的锅底粘得很厚。为了清洗锅底的锅巴,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平常爱吃锅巴的父亲,那晚破例没有吃。
等收拾完锅案,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我觉得有点困,就上炕睡觉,可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再后来,父母的对话把我给吵醒了。父亲说:“病耽搁不起,小洞不补,大洞尺五。”母亲说:“没事,就吐了点血,可能是中午把辣子吃多了,把胃吃破了。”父亲说:“还说没事,吐那么多血,人有多少血,你都病成这样了,不看病不行了。这屋里没我这个爹可以,没你这个娘,家就完了,娃娃就遭罪了。”母亲说:“咱家这么穷,哪有闲钱治病啊?”父亲说:“这屋里我说了算,明早,把咱家准备买返销粮的那几十块钱全部拿上,其余我再给你借。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你的病治好。”说到买返销粮,是政府为了照顾粮食歉收地区给予的一项优惠政策。在每年年初的青黄不接时节,以平价标准把粮食卖给贫困户的一种举措。母亲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话了,“我看病去了,娃们咋办?谁给娃做饭吃?”父亲说了,“这个你不用管,早上我早点起来做饭,等娃们都把饭吃了,咱虎子把锅碗一洗,跟他妹妹上学去就是,你再甭想那么多,把心搁肚子里,明早,等娃们吃了早饭上学去了,我把你送到山口,你坐顺车去县里,你偷着走,屋里的事,你就不用管。”这回母亲没有“嗯”。我好像听见母亲在哭。受母亲的感染,我也莫名其妙的想哭。慌乱之中连忙把被角塞进嘴里。
次日清晨,我起床的时候,父亲已经把饭做熟了,还是洋芋糁子。也许是知道母亲今天要进城治病,我的心情非常沉重,有几次,偷偷跑到外面抹眼泪。这天早晨的饭不香。我本来想说些不想让母亲去那么远的话,但是我心里清楚,母亲的病,到了非治不可的时候,于是,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吃罢早饭,我第主动洗碗。然后跟妹妹一起上学去了。
母亲进城治病的时候,正好在农历十一月,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往年的这个时候,是母亲最忙的时候,白天下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就着煤油灯的光亮,给我和妹妹做棉鞋、缝棉衣。今年因为母亲生病,这个冬天,我们只有受冻的份儿。最不习惯的,是父亲做的饭,咋样都不香,而且锅底粘得太厚,洗碗的时候,最费力。
母亲进城后第十天,父亲在生产队借了钱,把屋里的事托付给我,就进城去看望母亲。父亲走的那晚,我正在洗碗,生产队的副队长带着十几个男女敲开我家门,说要召开社员会。因为父亲是生产队长,这样的社员会经常在我家召开。说起这个副队长,姓陈,轮辈分,我应该叫他舅爷。用现在的话说,那晚的社员会,其实是陈副队长的一个阴谋。他仗着他家劳力多,吃闲饭的少,在多个场合骂我们家吃饭人多,做活人少,养了一窝猪。会上布置了一项副业活,那时候人们把搞集体经济叫搞副业。规定每家每户,按人口多少,每人砍十根抬杠,抬杠其实就是矿井里面的采煤支柱。我听得真真切切,要是我家完不成任务,开年我就不要上学了。那晚上的碗,感觉格外难洗。
父亲回来后,二话没说,就加班加点上山砍抬杠,超额完成了任务,为我的第二年上学创造了条件。当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我开始练习做饭。其实做洋芋糁子最简单,把洋芋去皮后洗干净,切成块放入锅内,等水烧开的时候,把玉米糁子均匀撒进锅里,同时用勺子顺时针或逆时针翻搅。只要搅得勤,就不易粘锅底,更有利于洗碗。
母亲在县城治病的日子里,父亲作为生产队长既要忙生产队的事,又要给我们兄妹几个做饭。放寒假的时候,父亲给我揽下一项放牛活,就是每早把生产队的牛从牛栏里赶到野外,晚上再赶回牛栏,一天可以获得三分工,在以工分吃饭的年代,这三分工的价值不是小数。放牛,洗碗,有时也做饭,成为那个寒假里,我的全部生活。也正是这个放牛经历,让我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物像,那年冬天,满山遍野盛开着山桃花,那个冬天不冷。你不要以为我是说瞎话,那是真真正正的事情。
在我放牛的那些日子,父亲牵挂着在县城治病的母亲。大约距过年剩下四五天的时候,父亲再一次去县城看望母亲。父亲走后的第二个早晨,当我和妹妹吃完饭的时候,我照例洗碗。一边洗碗一边背课文:“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正好被路过的陈副队长听到,只见他一步跨进屋,一把夺过我手中正在洗的一只土碗,狠狠的摔在地上,裂成碎片。这只碗是父亲的最爱,也是父亲常用的饭碗,碗的内外都上了白釉子,碗的外围还有三道蓝边儿。摔完碗,这位陈副队长还觉不解气,恶狠狠的说:“姓黄的,我把你的碗给摔了,你早点死,你死了,你婆娘的病也甭看了,你一家都饿死去。你的那个小兔崽子都翻了天了,都敢说我搞阴谋诡计。”可怜的父亲,直到八年后去世,都不知道,那个该死的陈副队长,八年前就给他摔了“上路碗”。
由于治疗及时,母亲的胃病半年后治愈。原来母亲患的是胃溃疡。母亲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半年以来我洗碗的“作业”。检查结果,令母亲满意。因为洗碗涵盖了诸如洗灶台、洗案板、洗橱柜等多个领域。按说,我的洗碗工职务已履行完毕,我可以就此打住。但是半年来养成的习惯,一朝一夕无法改变。这样的习惯,我一直保持到现在。记得十多年前,大舅临终前,曾表扬我,说我母亲说了,说我很孝顺,帮她洗了几十年的碗。我说,习惯成自然。
在家带头洗碗,我用行动影响了下一代。现在在我们家,大家吃完饭之后,各洗各碗,我顺便洗锅。今天的洗碗条件,更是今非昔比,自来水入户,拧开水龙头直接冲洗,也不是当年的大铁锅,洗碗只是平常举动。在家洗碗成习惯,就是串门儿走亲戚,我也不忘洗碗。洗碗始于忧患时期,让我替父母顶住了一面天,也让我懂得一个道理,落后就挨打。穷则思变,我学会了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