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老家到深圳的第一站,就是竹子林。
我们先是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旅馆里,空气好像是停滞的,没有风,白天也得开着灯和空调,才会觉得好一些,最起码不会被窒息。中午,竹子林下起了雨,我们出去吃饭,转了好大一圈,才在一家猪脚饭摊前站住,一人来了一份猪脚饭,很油腻,很香,很好吃。我当时并未意识到是因为自己饿了,而人饿了吃什么都好吃,都香。
我们在旅店附近走了半天,逛了超市,菜场,打听了下出租房价格。但并没有见到竹子林。甚至,连竹子的影子都没见着。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不值得我们失望。这世上有许多地方都是徒有虚名,竹子林即便真的没有竹子,也只是少了点竹子而已,于竹子林来说并没什么不同。
再说,竹子林,以前确实是一片竹子林,只不过现在被眼前的高楼大厦替代了而已,也未可知。
晚上,又去吃了猪脚饭,觉得没有中午那么好吃。便想起了某皇帝在落难时吃过的翡翠白玉汤,无非是一些烂菜叶加讨来的剩菜剩饭做的一锅汤。只有这一锅,一旦时过境迁美味便不复存在。
猪脚饭亦然。
也许是因为旅途劳累,我们洗完了澡,便早早睡下了。来不及过多地去想明天的事,便进入了梦乡。
佛说,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也许我们对于未来的担忧始终是杞人忧天而已,于未来并无太多益处,反而徒增悲戚。
因为晚上睡得早,以至于早晨四点多便被鸟鸣声吵醒了,恍惚中好像还在故乡,有竹园,有池塘,有老榆树,和高高的鹊巢。
我突然觉得那鸟鸣每一声都是一扇窗户,小旅馆的房间顿时窗户四开,我甚至嗅到了雨中竹叶与四月新笋的味道,还有希望的味道。
而希望的味道特别神奇,就好像把我带到了万顷麦浪边,每一次呼吸,都有新麦的气味沁入心脾。我闭上眼腈,深吸了几口,再缓缓地吐出。那感觉就像母亲在灶膛里填满了柴草,再经烟囱吐出的炊烟,绵长而又淡然。
竹子林是真有竹子的,我走在新雨后的阳光里,在去竹子林地铁站的路上,看到了几小片竹子,但我以为还称不上竹林。但竹子就是这样的,哪怕只要有一株竹子扎下了根,终会有一片竹林的。
自然,竹子林对于我说是陌生的,又是崭新的。就像明天一样,既简单又复杂,没有我们预计的那么简单,又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神秘。在今天与明天之间,总是有许多事物是重复的,又是延续的,就像一篇小说。而我在一日重复一日的荒废的时光里,已越来越失去了耐心。恰好竹子林是一个意外的抵达,给了我新鲜的空气,新鲜的风和想象。犹如想睡觉时,上帝给了我一个枕头。
儿子的宿舍就安排在竹子林,带我们去宿舍的女孩,很漂亮,很清纯。在路上我曾有想过,如果这个女孩能成儿子的女朋友就好了。当然,也仅限于想象而已。我对美好的事物,几乎都会如此,难以控制。
儿子的宿舍有三室一厅,原先住的人有的考上了公务员,有的去了别的住处,一时还没有安排别的人住。于是,我们一家便先在儿子的宿舍落了脚。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在竹子林住这样的宿舍是奢侈的。
找工作并不顺利,去面试了两次,又让写了一些东西。而我在等待的过程中对原本还有点兴趣的编书工作失去了兴趣,只不过怕拂了朋友的好意,而没好意思直接拒绝。好在,别人拒绝了,这让我在释然之余,又觉得很丢面子。但从这件事情上,我似乎对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我始终是个庸俗又懦弱的人,没有多大能耐却又特别自负清高的人,至于这自负与清高里所隐含的自卑,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因为最起码从表面上看起来它是坚硬的,牢不可破的。因为拒绝,或者说与这个世界拢合不了的间隙,注定了我会与许多的工作与机会擦肩而过,也注定了我始终保持了与生俱来的某种善良与纯粹。我不后悔,作为民间的一件瓷器,它不会受到很好的保护,甚至都不会被珍惜。但它和别的昂贵的瓷器本质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有着脆弱的一面,也有着坚硬的一面,若被打碎,一样也会很锋利,一样不会去主动伤人。这么啰哩巴嗦一大串,我只是想说,我作为人的本质从未被改变过,我始终怀抱着最初的梦想,远方和诗,挣扎着,且苟活着。
竹子林是真有竹林的,那是我在陪老婆去下梅林福田农批市场时发现的,就在竹子林地铁站往西一点的公路边,大约有二十到三十米的狭长竹林,那天刚好有台风经过,那些竹子便使劲的摇晃着向我致意,仿佛在对我说,来了就是深圳人。
在竹子林的公交站,地铁站,建筑工地,公园,几平到处都能看到论语里的金句,有点甚至还是中英文对照的。有感于深圳这座既年轻又古老的城市,我在竹子林写了组诗《论语里的深圳》,并获得了第一届观音山杯“美丽深圳”诗歌大赛的特等奖。
一万块的奖金,对刚到深圳,还未找到工作的我,无疑是重要的;对坚持了多年的诗歌,无疑是重要的。后来听说这组诗获特等奖,评委们是有争议的。但最后还是给了我这个奖,我想我是幸运的,深圳是我的福地,竹子林是我的福地。
朋友说,《论语里的深圳》这组诗是带有批判性的,但我写这组诗的初衷却只是为了表达我对深圳,对竹子林的一些可以触摸的欢乐和疼痛,也可以说是初到深圳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生活,无论它是否带有批判性,本质上它还是抒情的,带有美好诗意的。
这组诗或许有点长,但我还是愿意放在这儿,以纪念我在深圳,在竹子林度过的日子。虽然它是略含苦涩的,却也是充满激情与憧憬的,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
论语里的深圳 (组诗)
深圳,一座论语里的城市
深圳,一座论语里的城市
没有想象中的暴发户脾气
它纯朴,大度,宽容
像大海一样,善于接纳
喜欢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说成:来了就是深圳人
深圳,不是文化沙漠
而是一本刚刚翻开的新书
在公交站台,在建筑工地
地铁的施工现场
都能读到深圳,论语里的金句
从文言文,到今译,英译
深圳,让世界百读不厌
深圳,一座论语里的城市
改革开放是它的封面
用论语里的思想,阐述
一百年不变的坚定
我们在深圳走来走去
在一本论语里走来走去
内心,穿着春秋战国的长衫
在深圳,我只有南北
到深圳一年多了
认识了许多大街小巷
公园,树木,和花草
可就是搞不清东南西北
我时常会站在窗口
看山坡上,被风吹动的草木
它们拚命奔跑的样子
像极了大街上被生存追杀的人
坐着送货的货车
去罗湖口岸,每次都会看见香港的
山坡上,一片低矮的瓦房
有时照着阳光,有时洒着乌云
但它们的朝向始终不变
一律向着深圳
我开始以为那是香港的平民窟
后来,才知道那是坟场
是死在香港的深圳人
登高,眺望故乡的看台
我不是深圳人,老家在苏北
深圳是南,老家是北
所以在深圳,我只有南北
从不需要分清东西
想起月亮,真有点奢侈
每天晚上10点多钟
我几乎都会坐在公交站台的櫈子上
等妻子,等着等着就好象在等
自己。灯光下站牌上的地名有些迷离
不像故乡的名字,那么好记
风吹过绿化树时,似乎有淡薄的麦香
把记忆捻成了一缕炊烟
我是故乡的风筝,母亲呵
别忘了时不时地拉拉你手中的棉线
就像树枝,偶尔想起一片漂泊的落叶
在深圳,听到过无数动听的鸟鸣
却从未听见过布谷的,它每年都会把梦叫醒
递给我五月的弯月,被春水磨亮的镰刀
到地里去割麦。露水打湿的裤脚
草汁染过的日子,绿得有些忧郁
麦芒与汗水粘过的皮肤,乡村的人体油画
几千年前就有了。今晚10点多突然有点想家
抬头却不见李白的月亮
更不要说,能照到床前的月光
就像今年的麦子迟迟不肯灌浆
在深圳,想起月亮真有点奢侈
那就想一杯酒吧,虽然没有李白的酒量
可李白的酒里,兑了一半的月光
比我的乡愁,度数要低
在三月,深圳还是一个梦
我们一家三口,像是苏北乡下的孩子
来投奔南方城里的亲戚
扛着大包小包在大街上行走
在深圳,春暖花开的四月
汗流浃背
朋友吩咐接待我们的人
是个中年妇女
瘦且憔悴,她告诉我们朋友让安排的酒店
都客满了。然后领着我们满大街的
找旅馆。许多人用异样的目光
看着我们,就像看着无家可归的难民
后来,实在是走不动了
我们停在路边,想打的
那女人说不用,就快到了
然后,继续领着我们满大街的跑
终于拐七拐八
在一条巷子,找到了一家小旅馆
住了两天,她给了一天房租
我给了一天房租
就算是深圳,终于接纳了我们
在三月,深圳还是一个梦
在四月梦就醒了,就像想象中
一个特令人敬畏的人,见面之后
其实也很纯朴,和蔼
在深圳,我们努力地活着
希望每天都能挣到一份幸福的笑容
寄回故乡,告诉母亲
深圳挺好,深圳有很多的机会
就像天上的彩虹,美且诱人
罗湖桥
我站在罗湖桥上
看着天上的云朵,一动不动
感觉脚下有隆隆的震撼
从历史的肺部传来
与春天的山岗对峙
与山坡上寂静的村庄对峙
风吹着山上的草木
有蝴蝶飞过,白色的
像撕碎的条约,在眼前晃悠
签名的人,已被埋进泥土
我得走了,我还是不能与云朵比较
它们想走就走
不想走,就可以不走
天准备下雨了
货车在公路上行驶
能看到河对岸,绿色的山脊
和山坡上白色的坟冢
我知道那就是香港
但我不知道山脚下的河
是否就是深圳河
天准备下雨了
让我感觉,天上有一大群人
端着水盆,准备往下倒
没有闪电,没有雷霆
说明天上秩序井然
最起码没有发生水盆碰撞水盆的事
天暗了下来,是谁关了太阳这盏灯
偌大的天地,好像就是一座将开映的电影院
我看着山上的树,并不曾因为想家
或者悲伤,泪流满面
倒更像是一群干完了活,在澡堂子里
赤裸着身子,淋浴的人
雨终于停了,山脚下的那条河
好像依旧很窄
在华南物流园
所谓的物流园
其实,就是一个国家的地理
省与省,城市与城市的聚会
它们像是一群陌生人
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进进出出
依旧陌生,依旧学不会彼此的方言
它们的山水与风俗
藏在各自或繁或简的笔画中
我们可以把自己想像成鸟
栖息在时间的枝头,鸣叫戏嬉
然后飞走,绝不会改变物流园任何一个省份的天气
虽然,同一时间内有可能北京正刮着风沙
深圳正在下雨
而四川正在被地震袭击
但物流园,风平浪静
车来车往,依旧奔跑
有时候,一辆车就占了几个省
加几个城市的位置,就像物流园是一棵树
那些城市是一群鸟,当然也可以说是树上的蚂蚁
这只是比喻,你想怎么比都可以
就像我突然觉得物流园,更像是一盘象棋
那些省呵,城市呵都是棋子
那些匆忙的车辆,就是传说中的车
可以,不管楚河汉界的限制
面对从地图上偷来的一群地名
还给它们公路,原野,与绵延的地平线
看她挺身而出的肚子,一定就快临盆
地铁并不很挤
在百鸽笼站,一位高大的孕妇上车后
就坐在我的对面,玩着手机
看她挺身而出的肚子,一定就快临盆
我想,我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在五十岁的时候,对母爱仍然满是崇敬
我的脑壳里浮现白色的医院,与产床
就像面对田地,浮现麦子,玉米和挂果的苹果园
十月怀胎,是比土地更细致的孕育
比种子更漫长的期待,在我出现在这个世界之前
就这样在母亲的子宫里
跟着母亲在田埂上行走,裤脚上沾着清晨的露水与泥泞
在五月弯腰,捧着绿色的秧苗
把它们插在水田的镜子里,插到蛙声里
月亮的梦里,如果是在秋天
我的母亲会弯腰割麦,刨地,拾棉花
在灯光下剪裁一家人的旧衣裳
浆洗,折叠,晾干,做尿布
我是母亲最大的孩子,被风吹动的灯光
摇着母亲初为人母的喜悦,与小小的恐慌
在我难受与兴奋的时候,会拚命地用脚踢母亲
而母亲也会用双手抚着肚子
仿佛在说,轻点轻点,这淘气的孩子
当然,如果临近年关
在小雪这个节气,母亲会站在齐小褪肚的水中
割柴草,用独轮车推着泡在木澡盆中的黄豆
到生产队的磨房去做豆腐
柴草的火光,映红母亲的脸
映红村庄的一间作坊,像为爱跳动的心脏
在布吉站,那个孕妇下车了
把一个五十岁的婴儿独自丢在车上
我试着踢了踢脚,在尘世
谁还会用双手抚摸我,赐予我一尘不染的母爱
写完这组诗的时候,我已有了工作,生活也慢慢有了起色,不再整日为衣食所忧。
这时候的竹子林,对我来说就是新生活的开始,我把这种生活命名为漂泊。而竹子林确实是有竹子的,它与故乡的竹子站在一样的天空下,风雨中,阳光里。
就如同一个人的漂泊,再远再远,也远不出天地。
竹子林的竹子,在竹子林地铁站以西。
知道有了这片竹林,晚上我会提前去公交站等老婆下班,顺便沿着竹林散一会步。晚上的鸟鸣是稀疏的,疲倦的。它与早上的鸟鸣相比总好像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我想可能是激情吧!
生活是匹野马,我不能驾驭这匹野马,我想不仅是因为没有草原,而是缺乏激情,被岁月与坎坷磨灭的激情。
我一直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来深圳,会来竹子林。是冥冥中的一种注定,还是别有原因。直到前几天看了《我不是药神》这部电影,我才明白,我是在逃离父亲的疾病,死亡,以及被疾病与死亡摧毁的幸福,并不全是因为远方和诗。这些年写了很多怀念父亲的诗,却从没有写过药,写过被药摧毁的生活。我一直以为我是有思想的人,而事实上我却是个愚蠢的人,只看到事物的表层,触及不到事物的本质与灵魂的人。或者说我只是因为不敢触及这些痛点,而假装看不见这些痛点的人。从这方面来说,我是可悲的,我对自己的失望是没有错的,是无需自己对自己忏悔的。
记得故乡的郑板桥先生善画竹,其竹瘦,爱露筋骨。与竹子林的竹子相比,更适合在宣纸上。先生的难得糊涂,更是备受后人推崇,或悬于客厅,书房,办公室……但大多数人并不明白其要义,我也不明白。但我以为有一点是肯定的,先生是不会叫我们装糊涂的。
我在竹子林只呆了两个多月,就去了横岭,但我在深圳六年多的日子都是从竹子林开始的,每一个日子都是从竹子林的根上窜出的新竹,我想那两千多根的竹子也许足以蔚然成林了吧。
即便十二级台风,也不能把它从我的生命里刮走,竹子林与故乡一样,盘枝错节地扎着我的根,我的命。
在竹子林,我时常会学几声鸟鸣,就像打开窗户,一眼就看见了蓝天,白云,看见了天堂。
竹子林是有竹子的,竹子于竹子林来说,就像一个人的筋骨。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阳光灿烂,竹子林的竹子,总能宠辱不惊,生得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