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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草叶的人们

踏着草叶的人们


  踏着草叶的人们

  【非虚构】贺麒公

  一

  我在修剪小区花坛景观树木的间隙随手拍了一张一只点水雀从方型柱栅栏刚要起飞的一瞬飞姿,鸟像引弓的箭镝冲向了蓝莹莹的天空;风儿轻轻地萦绕迂回在迎春花和朴树间,又亲吻着翠绿的草叶。那些花儿真是可爱极了,我原来认为只有春天才有蓓蕾,我从事绿化工作半年来,才知道大地之上四季都有鲜怒放的。花朵像人类觉悟之人闪烁的思想,我们的文明之果系于大地之上的阳光雨露里的花儿。

  小区北侧是一个原始的土丘,土丘上长满了芦苇及稀疏的几株權木,偶尔有野鸡飞入、野兔蹦哒。在冬日的早晨,太阳像一个红红的苹果,沿着丘的际线缓慢攀升;黄昏时分,我们这些绿化工从楼栋的旮旯出来,因为南边有机场,我会看到仿佛飞机从树梢飞过的镜头。因为这片宅基地是福建吴家三兄弟开发的,削平了三个山头建起的大片高层住宅区,海拔相对高。

  再说北面,从小区驱车约20分钟就到了汉十高铁东站,东站是2019年11月29日开通的,距今已有两年了。从东站再向北行驶半小时就到汉水之滨,静静的汉江波浪轻卷,江轮穿梭,鸥鸟翱翔,汉江二桥车水马龙,一派骎骎日上景象。沿江公园、中华水园游人如织,我羡慕住江边的人们,入梦听涛。晨起,推窗远眺,清新的风灌进来,朝霞满天,碧波荡漾,紫气缥缈,令人惬意。

  原谅我孤芳自赏地用那一个陈旧的形容词。但是,用之还算妥帖,它甚至恰如其分的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令人欣慰的心情

  为什么老说城北呢,在十堰城区北京北路上,以万达为核心形成了一个湾区,以湾区为地理方位坐标,向城北至江边是十堰城市发展战略空间,这里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地势平坦,地广人稀,植被丰茂,溪流潺潺。处于区位扩容对接的最佳媒介地带。

  曾几何时,我们的城市正经历脱胎换骨般的成长,日新月异的变幻,对是“变幻”,不是“变化”,变化一词太普通、太一般、太缓慢。一切像梦境一样美仑美奂。

  二

  我是经路边职介所,才到这里应聘绿化工的。我懆懆地来到这里,当然啦,也抱有一种好玩的心态:懆,是怕物业公司绿化部头头,嫌弃我下岗工人没有绿化从业工作经验,58岁了,又没有农事稼穑之履历;玩,是浅见,认为种树修枝,轻松不累。

  我交了200元中介费,经理赵小兰给我了一个叫李总的手机号。这个中介所除了进行低端的职业介绍,还开展婚姻介绍,赵小兰约30多岁,从气质上看,她来自乡村。不管她服饰如何花枝招展的时尚,她的言谈举止是她成长环境的产物,伪装不了。比如,长白山从山底到山顶依次为:温带落叶阔叶林、寒温带针阔混交林、温带落叶林、亚寒带针叶林、亚寒带岳桦林、极地高山冻原,随海拔增高和气候、土壤的变化,五条植物带从海拔300米到2690米之间,100公里的水平距离内,层次清晰地环绕在长白山不同层面上,形成了从北温带到北极圈2000多公里才能呈现的植被带浓缩奇观。人、动物、植物从大的气象上来说其生命的性相是一样的:壮大与毁坏是永远的纠缠。

  她说她几年前就搞中介,后出国近一年,我好奇地问,你到了那个国家,她淡然地说,乌干达。我高中学的是文科,我知道乌干达地处东非内陆是“非洲明珠”,素有“高原水乡”之称。她回国后,找不到其他的挣钱门路,索性重操旧业。

  我第二天上午到了小区物业公司,按理我应直接给李总打电话,可是到了前台一问,前台客服小姑娘直接拨通了绿化部阎主管的电话。阎主管从他在小区里面的办公室匆忙赶过来,他身材魁梧,目光狡黠,双唇薄如蝉翼。我简括的讲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他开门见山地说,身份证我看看,我木然地递给他。他似笑非笑地说,勉勉强强。我尾随他到绿化部办公室,办了入职手续:试用期一个月,底薪1900元,发200元午餐卡,转正后基本工资2000元,绩效奖200元,午餐补助不变。明天正式上班,我将厕身其间。

  初夏的早晨,风爽爽的,我5点钟起床,盥洗毕,出门,在路边清食明月花1元买一个馒头,边吃边走,乘坐33路公交车上班了,我去的较早6点半就到了,等了一会儿,阎立挺竟然来接我上第一天班,内心有点小感动。

  这里早晨要在休息室开班前会,安排19个人一天的分工协作事宜,休息室在负一楼,三室一厅的面积,两个男工休息室,一个女工休息室,做饭在阳台上,住在这里的人一人一锅台,客厅北墙边上放置着锄头、镐、锨、耙,墙上挂着一排草帽。我对这里的人物与事物充满好奇,这是怎么样的一群人,他们有故事么,他们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这一切都像谜一样的存在。

  开会前,我掏出红河香烟,依次发,我原以为他们都抽烟,所以带了两包,没想到一圈人,只有两三个人抽,昨晚到小买店本想买贵一点的黄鹤楼烟,一想到要带两包需要38元,我真是囊中羞涩呀。还有一个很低级的设想,给他们抽10元一包的香烟,就可以了。

  阎主管把我介绍给大家,曾经沧海,就这么相识了,四海之内皆兄弟么。会上安排我和郑念,在这半个月里配合公司保安部人员清理全小区共三十九栋楼房的走廊,以迎接创建国家级卫生城市的检查验收。

  吃罢午饭后,因床位紧张,我只能在客厅的木制旧沙发上眯一会儿,50多岁的女工牛凤琴怕我受过堂风寒,古道热肠地把自己新毛毯借给我。一点半又要开会,这是日常惯例。

  醒来后,与郑念、余金云,我们东扯西拉的聊起了天,阎主管也刚午休起来,坐在南面的茶矶旁,这是主席位、正位、高台讲话位,他俨然像个土皇帝、土司、土豪。我们都是下岗再就业的职工,很容易聊到一起,更多的谈论时事政治、军事战争、贪腐案件,聊以自慰。

  三

  牛凤琴,我们习惯称她叫老牛,在绿化队己干了两年多,头发自来卷,容颜苍老清秀,曾在老家放牛,走路有点微跛,来这里务工是要体检的,她患有高血压,应拒收。老余知道,她给阎主管送了厚礼,才勉强留下来。

  其他的几个女工,其中有物业公司曾经理的二姑、大妈;阎主管的妹妹。曾经理的父亲和母亲是后来才去的。

  余金云来了之后,又把他的舅倌石忠华介绍进来。

  还有附近小区和本小区的男业主:罗小马、张震岳、陈正彪、陈大春、吴永刚、杜松、柯新武、付生。

  受疫情影响,也有几位男工暂时无法返回修筑高速公路遂道工地,临时在这里打了两个月短工。

  整个团队有点“近亲繁殖”的味道。

  他们都是来自山旮旯中年人,大都身怀技艺,匠人出生。他们都饱经风霜在诺大的城市萍水相聚,又像树根的蚁窝,组成了一个“微型农民帝国”。

  夏天,知了欢鸣,绿草如茵。我们忙耨草,开着刈草机修草坪;我与小郑还背着装满除草剂的电动喷雾器到15号楼后面的荒地对葳蕤的野毛草狠命喷洒,烈日暴晒后,草慢慢枯萎了。

  我们忙着修剪花坛内的风景树,架起水管浇水,干渴的花坛、草坪,冒着咕咕地渴水声,点水雀也飞来了,蝴蝶也来戏水,蝴蝶更像飞舞的鲜花……

  他二姑曾瑛,她面颊黄瘦,发质干枯,一整天难见她言语,笑的时候隐含着一丝莫名的苦涩,她无事时坐在客厅里,一只蚊子环绕飞过能听到蚊子振翅声,性格异常的文静,我戏称她是修女。那天中午她要与我和小郑一同去美食快餐厅就餐,走在路上,我说,你脾气这么好,不会和老公打架吧。她说,不打架。小郑说,你们白天不打,那一定晚上打架,一晚打几架。她嬉笑着跑过去要打小郑。你个小东西,没个正型。

  问她老公在干啥。她说,在休息。

  这像一个哑谜:不能深问,也不能多问。

  这有N种猜测:是疾病纠身丧失劳动能力,是成植物人了,还是已入土为安,解脱了苦海。

  他大妈。其男人是酒君子,天天喝得酩酊大醉,从未迈出家门,走出大山,也不愿打工。她己59岁了,还进城打工。这女人大大咧咧,走起路来,步态沉重,有点倾斜,有古女将范。嘴坏,天天嘁嘁喳喳,干活的时候喜与男人们打情骂巧,好议人长短。能做一手好女红,布鞋垫上能绣花鸟,有艺术细胞。

  她干绿化工半年多,儿子们强烈要求她回老家照看孙子孙女,只能悻悻然地辞工。临走的那天中午,陈正彪跟她开玩笑地说,人走可以,把那留下来。众人听罢,轰堂大笑。

  再说牛凤琴,她喜欢吃面糊糊、酸菜、稀粥;她喜欢把去年说成昨年;她信命,更信神鬼。我知道她宿舍里藏有羊油,我需要一点做单方,据说用羊油炸鸡蛋可治咳嗽。她给了半斤,我送了几斤豌豆面条给她,甚喜。

  老余说老牛这个人,爱撒谎,忘恩负义。去年春节期间,新冠肺炎肆虐咯,老余他们负责清理小区的垃圾,有居民把放置有点小问题的猪肉整块扔掉。老余拣回去,牛凤琴天天煮肉吃。事后老牛不承认有此事。余冷牙。

  罗小马知道牛的底细,她男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战斗中流弹击中臀部伤到肾,复员回家,那方面失去战力,牛凤琴结婚后生有一闺女,现在守活寡。她实际上是个心高气傲的女人,罗想调戏,也只能望梅止渴。

  阎立玉是主管的亲妹子。热心快肠的人,平时工作、生活中显得八面玲珑,言行得体,从不狂言诈语。她的眉上长有一棵痣,不是美人痣,平平凡凡的女人。女人的福气更多的来自她的性情。性情以坦然为美。

  女工们多半从事较轻松的工作:栽树苗、耨草、拨小草、耙树叶、拣白色垃圾,下雨的时候,到车库清理积水、清理垃圾、打扫休息室卫生。

  每天,早上晨会,下午上班还有班前会;每周二中午有一个工作例会。“会议式的管理”是中国的一大特色,费时低效,长官意志,形式主义,科学决策的含金量极低,还卖弄低级的口才。

  物业公司曾经理的父亲曾守义,67岁了,头发灰白,眉浓,人干瘦,体健。原来在曾家沟当了15年的生产队长,老党员。改革开放后,出来打工,先在天竺山景区当清洁工。后来十堰大商场从事买场玻璃墙壁清洗工作。他来搞绿化是近一年的事。他与其他进城务工的农民工相比,集体观念强,干活有责任心,能识大体,顾大局,不愧受党的教育多年。但是,骨子里难以摆脱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自私、狭隘、刁滑。

  国家有好政策,凡原连续从事农村基层工作的干部满15年人员,每月可领取600元生活补助。还有原从事农村放电影的人员满8年的人员,每人每年可领8000元补助金。回馈,为国家社会做出贡献的人们,理应享受发展带来的红利。

  绿化工何新武。他在绿化部己上了两年多,刚来的时候,原队长嫌他弓背,年龄偏大。他怒气冲冲地说,你们不服,我们比比载树的速度,用机器打草的平整度、快慢度。结果一比较,他的确很能干,是一把劳动好手。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老农民,早年在镇上,因接送孙子上学,不小心被车撞坏了左肾,时间一常,加上劳累,成了现在的弓背。他是一个十分耿直的人,我刚来的时候,老受人欺负,他念我们是一个“何”字,挺身而出为我说话,使我免受了许多排害和一打击,这正是“姓氏文化”的潜移默化。

  他的生活十分节俭,他的饭量也大得惊人。他常把米和菜汇成一电饭煲,蒸好后,一顿一锅。他每月都要与老石一起,坐公交到华西农贸市场批发一袋土豆、一袋萝卜,这样能省不少钱。因早年犁田耙地、担水打柴,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关节炎,发病时手脚痛疼、麻木。为省钱忍痛不治或找游医单方治一下,自我宽慰。

  老何实际上有钱,原在老家务农承包桔园、种西瓜点芝麻、打麦收稻、莳弄菜地,每年收入可达3万多元。阎主管知道,他存款有100多万元。他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在城区工厂打工,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山西女孩,姑娘本科毕业,学的是幼师专业,结婚后也在本市从事幼教,孙女己上小学。当年提亲的时候,老何一次性拿出50000万元定亲。他们现在租房住,小儿子还在上技校,钱是不能乱花的,要以后派上用场。

  何新武们弟兄5人,在老家时,他们大家庭里曾发生过一起骇人事件:老大何新文,因承包土地与村长发生纠纷,大队、派出所多次调节无果,村长咄咄逼人,年久月深,矛盾累积,仇恨的种子开始膨胀发芽,夏日的一个星期天中午,何新文拿起厨房的菜刀,操起奔向村长家,寻村长不在,又跑向门前道场向正在玩游戏的村长的孙子、孙女猛烈砍杀,两个孩子,立毙命。这一恶性事件,轰动一时,何新文后畏罪投江自杀。

  在绿化工休间隙,我问老何,你知道这件事后,当事人双方的态度吗?他恻然地说,我哥实际上也很后悔,不应该杀人家的孩子,自己也活不成了。村长也后悔,不能这样逼人,逼得自己也家破人亡。这是隐秘的心理,活在人世间唯有非理性和愚蠢的极端行为,才能颠覆我们本来就需要小心翼翼的命运!

  四

  石匠石忠华,60出头,背略驼,短发,面黄肌瘦,但人精神,像猴一样灵敏。初相见,称呼人多唤后两个字,如,我叫何一雄,石匠常叫我:一雄。蛮顺耳,又亲切。

  我上下班常挂一个稻草人牌,260元的真皮腰包,他问我,我害怕他羡慕嫉妒恨,我说这是清理楼时拣的。他说你点子那么高,明天我也去拣一个。石匠特别喜欢拣东西,什么:电线头、半旧的鞋子、红酒木匣子、茅台酒空瓶子、镙丝帽、小镜子、旧家电、旧玩具……。我说再过年把子,你们家可博览会了。他嗨嗨一笑。

  他这个实际上很苛薄,当他看谁不顺眼时,便极尽揶揄之能事。小郑与他同寝室。那天中午,小郑支架子床,半天没弄好。他冲口就来,你看他有个球出息,能干成个什么事。我心想,你老石真他妈的乌鸦嘴。

  老石农活干得非常漂亮,挖树窝、修边沟、浇水、移树苗,那是又快又好。熟能生巧,达到了炉火纯青之境。

  杜松,山东人,第一次见到他感觉像个退休的工程师,矮黑瘦,笑容是苦涩的,周身萦绕着一种蹭蹬的气息。他就住本小区28号楼,老婆在家搞后勤,儿子蛮有出息在市经科局上班,从外地考来当公务员,说明很优秀。

  我们大家在一起混的时间长了,彼此都知道个大概。他原来在山东农村老家当民办教师,逐下海经商浪潮,辞职后开始倒卖粮食,掘到金,后又搞运输,开大货车,全省各地跑。

  陈正彪小声议论过他,说他出过严重的交通事故,判过刑。受过刺激,神经系统有问题。他是不是有点五迷三道呢。

  那天下午闷热,绿化人坐在客厅臭聊。杜叫我一起先到花圃浇水,我与他先到,坐在树荫乘凉,他对我说,他们那些人,都没文化,还天天显摆。实际情况是全绿化队的都讨厌他,他也同时轻视这些乌合之众,小知识分子味重。接着他给我讲道教,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讲到三纲五常。他说道教是唯物的,我说抽签算命是唯物还是唯心。

  杜松还不到60岁,上下齿全部脱落,顿顿喝酒,每天要抽5元一包的红金龙烟三包,几乎是一有空就一支接一支抽,白天在小区搞绿化,天广地宽,抽死都没人管。可是下班回家,老婆、儿子、儿媳全反感,他常常躲到阳台上抽。

  冬季的一天,近日主要绿化工作是补草坪,有点像移植皮肤,就是把小区树根底下的草坪取出一个圆形,用斗车拉到需要美化的主干道两旁已损毁的草坪。我与老杜一班,开始干的时候还好,干着干着,他就长吁短叹。我说,多与人沟通沟通,你讲讲嘛。他任性不讲,只听他近似哀嚎的大声说,活着还在什么意思!我挺诧异。

  又过了几日,听同事们议论,老杜打算把山东老家的祖屋卖掉,给自己的哥哥治病,可是这边老婆和儿子都不同意。他好无奈的作罢。他每月还要从自己微薄的收入中拿出500元,寄给已达耄耋之年的母亲作生活费。

  付生是个喜乐的人。多见他笑逐颜开,一笑天灵盖上皱纹细又多。他老家毗邻河南,他常骑三轮车到紫荆关这个古名镇做点小生意,先后骑坏了七辆车。1978年秋,他约三弟在杨溪铺花380元买了一头毛光体壮、蹄有花纹的牛,犁田耕地快如风。他喜喝白糖开水,他说他一年能喝100斤左右的白糖。可人家也没患糖尿病。

  1989年,他的大儿子高考分数为603分,孩子本可以上名牌大学,可家里穷,供不起。现在孩子从事电气焊,在民营企业是拔尖人才,每月可拿8000元工资。前几年他一直在家务农,冬天下红薯粉,一下千把斤。老伴来城里每天接送孙子孙女上学,还做饭。儿子强烈要求他进城。他说,他喜欢呆在老家清静自由,不喜欢城市的喧闹和灰尘。他到绿化队才三个月。我买了他推销的正宗的粉条,我还介绍熟人买。

  吴永刚,河南人。地地道道的农民,五大三粗,说说有点结巴,53岁。住在小区11楼栋,在这里搞绿化已有两年多,干起活来,看领导的脸色,主管或队长在的时候埋头苦干,头头一走,他能躲就躲,能滑就滑,抱着当天和尚撞天钟的思想,反正每月把工资混到手为准。

  他讲过两个鬼故事,我记忆有新。他20多岁的时候在大平原上看瓜,晚上,瓜棚不远处是一座新坟,埋的是同村的一个老爷子。老吴说,半夜里,月亮明晃晃的,他起夜站在瓜棚边撒尿,一激灵,看到死去的老爷子,在前面逛荡。我尿毕,心想,你逛你的,我睡我的觉,钻进棚,倒头便睡觉去。还有一次,他赶集回村,他与家犬一起要穿过一片公墓,太阳慢慢快要落山了,走到墓地上坡处,快要拐弯了,这时,见一白衣飘飘,鹤发童颜老者,飘然而至,走到他们前面,狗望着老者发抖,老吴默不作声,不一会,老者杳如黄鹤。老吴说这是过路神仙。几个工友说,听说过路神仙穿的是灰袍。我接着说,这是河南藉的过路神仙。大伙都笑了。

  一个人连鬼神都不怕,还怕什么。

  五

  鬼魅住在时间的结点,我们每个人都是“本体”魔箱的导具。数万年以将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的理解这个世界并彻底地认清自己。探索是不竭的原动力。

  绿化队里有3个人,有军旅生涯的经历。

  陈正彪,参军后被分配铁道兵部长,因天天打山洞,穿遂道,餐风饮露,干了不到一年,他吃不这个苦,告病还乡。在村上干了一阵会计,后千方百计,找关系,走后门,请客送礼,奔到了县汽配⺁当工人。干了近十年,下岗了。原来当兵的现在有多种副利待遇,他去审报,一看他没有军藉。他后悔自己擅自离开部队,又靠投机取巧找工作。

  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大连当兵从事财务工作;老二毕业于武汉理工大学,现在北京的一家外企上班。都已成家立业。

  老大的媳妇在市内三甲医院是儿科主治医师,这几年都与他们老俩口一起住,并帮着带孙女。儿媳妇也出身山区农村,家里穷,工资多半给了娘家,每逢周末、法定节假日她都要旅游呀,到郊外浪呀,很少做家务。儿媳想要一台电动车,老陈二话不说,立即拿出10000元,让儿媳去挑选。老陈内心实际上很忧伤。

  大儿子,今年转业到市里,老陈说,转业费30万元,要送出去,才能选择一个体面的单位。说到这里,他又开始愤懑!

  陈大春,20出头的时候在威海当海军,他是技术兵,在岸基搞导弹发射,当时导弹系统是苏联老大哥提供的,射程在400海里。由于他数学好,脑子灵,部队准备推荐他军学校深造,这时候恰逢老家的父母生病写信让他复员回家,他们姊妹5个,他是老人,他毅然决然地离开军营。我问他,现在60多岁了,回想当年,你为当时的选择后悔么?他淡然地说,不后悔,一切命运使然,我是长子,我要有担当。

  闲暇的时候,我对军事知识颇感兴趣。我问他“三三制”是什么概念。他说,三三制是林彪发明的战术,可以是三个师、三个团、三个连、三个战士,组成一个“品”字型战斗队形,这样可以形成左中右、上中下攻守模块。

  他到这里搞绿化,比我早两个月,在这之前,他在东风公司专业厂做门卫,时光回溯,他曾在老家山洼洼当了多年的生产队长。岁月的磨损,军人气质在他身上已荡然无存。

  他与张震岳住同一小区,离上班地只有10分钟路程,他们俩常常斗嘴,爷孙互称,老张喜饮善醉,轮到他休息的时候,他就窜到附近小区磨菜刀,一次收费16元,他说以后干不了重活,就以磨刀为生。余金云悄悄告诉我,你不知道,阎主管有多黑,陈大春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给他送烟酒茶,芝麻油、猪腿。姓陈的来了不到三天就提拔为副班长,我们这些干活的人都大吃一惊。他对绿化一窍不通,什么都干不好,只是每天临近中午,十点半骑个破三轮车,给员购买个盒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2020年8月13日早晨,陈大春骑他那辆奔驰牌三轮车送小孙儿上学,转回来到农贸市场买点菜,刚上车往家里骑,上坡拐弯,后面一轮雪铁轮私家车,把撞飞三米多远,后胯骨粉粹性骨折,住了两个月院,肇事司机已花掉8万元,理赔官司还在打,因他是农村户口,赔偿金要少很多。

  他又回到了绿化队上班了。住院期间物业公司每月还发1200元生活费。可他回队又能干什么呢。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没有劳动能力,会遭众人白眼。

  副班长罗小马,当过的陆军,在干活中他自己说,因表现积极在部队当过副班长。他老家是武汉那边一个叫黄陂的地方的人。黄陂、汉川那地方的人以狡黠闻名于世。罗,体现了那方水土人士的特质。

  这里在劳动之余,除了谈“性”趣话题,坚直可恶到无性不欢的地步。有时间也聊个人际遇的事。

  马小罗说,人有命呀,小时候我是一个顽劣的孩子,打鱼摸虾掏鸟蛋,无恶不作。同村的一个孩子家里穷,上学,大冬天的还穿草鞋,可人家,后来考上大学,现在在南方设计院工作,搞桥梁设计,还是人家基因好。

  他与阎立挺,都是同一天来这里的,刚来的时候,这还是荒凉之地,绿化工作刚刚起步。他们光拉土填坑就干了三个月。他们以打江山者自居。这些人谈不好,也说不上坏,他们的经历和汲取的知识点,决定了他们的只能是这一层面的品类。

  六

  小区四周姹紫嫣红。但是,我们这些绿化人确给人一种侘傺之感。

  郑念,是从区属汽车零部件配套企业下岗,48岁,敦实木纳,为人处世如“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平时少言寡语,旁听多微笑点头。他去年在大洋五洲电影院干了半年清洁工,迄今也未拿到工资,告到劳动仲裁也是执行难。他到这里是在这里从事清洁工的邻居大姐介绍来的。因挣钱难,小郑的社保金已欠缴多年。

  他妻下岗后,一直在民生医院从事保洁工作;一个姑娘大学毕业后在区行政服务大厅干临时工,准备考公务员。一家人晚餐才聚齐。小郑说,我头发长了,由女娃在家给他理发。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着安常处顺的生活。

  老罗知道,小郑在市郊的祖屋拆迁,分了四套房,住一套,其它出租。不过他从未说过此事,这叫财不外露。

  小郑会吹拉弹唱,还会唱《黑暗传》,这种歌更适应在葬礼上唱,俗称打待尸。老石知道后,赞奇,没想到还有这种才能。

  昨天,工休时,郑念对老曾吹嘘,昨晚翻云覆雨了三番,体力有点透支……

  余金云,67岁了,高又瘦,五官酷似吉普赛人。此人命苦,苦若胆汁。他是市一建下岗的,下岗后站马路边做搬运工干了几年,稍微有点积蓄,开始做小本生意:在夜市路边烤羊肉串卖、烤玉米、烤红薯、炒瓜子、炸臭豆腐。后在市政工程公司干临时工,又在大商场擦玻璃墙。来绿化队有一年了。

  当年娶的媳妇是乡下女人,一个女儿财校毕业后在超市当出纳。

  金云命苦,苦在童年,两岁时,父亲打成右派,劳改。三岁随母讨米要饭,后改嫁一个穷汉。读到三年级,家里供不起,辍学。长大成人便开始挑河沙挣钱,青春时光十年,在汉江河船上当搬运工,一次落水差一点淹死,19岁那年,母患贫血症,亡,他哭天呛地:“妈妈您为什么不管我了啊!”他当建筑工人,是后来父亲平反,落实政策所惠。

  他现在退休金是每月1800元,一次重病,住在姑娘家,往了3天,女婿回家就说,老余,还不找话干。他心里气呀,这是个多么没出息的女婿啊!

  老余,虽是粗人,但人很正值又耿直,不喜欢歪门邪道,更不喜欢请客送礼,不喜欢溜须拍马。这可能是父亲的遗传。

  他当绿化工本可以每月实用2200元,另加200元午餐卡。可是每月打到他卡上的钱只2000元。他劳动再积极恳干,都改变不了他受愚弄的实事。

  阎立挺,阎主管。具体年龄不详,他妹妹曾说他是东风公司专业厂退休职工,退休金每月六千多。陈正彪说他退休后到本村林场呆了一年,学了点东西,对绿化专业知识略知一二。有一次聚餐,他在一个专业人士面前胡吹海侃,别人让他,别说外行话,他脸一红一白地老实下来。老陈知道他更多的底细,说大脑动过手术。我感觉他头没病,但心里有病,心机颇深,兽面兽心,笑里藏刀。

  先说说开晨会,开会前奏,总是老阎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更多谈乡村见闻,蛮风趣。他一般不喜别人插话,有点一言堂的味道。其实骨子里还儒家的东西——家长制。我们全都靠墙围坐,伸长脖子,像忠实的仆人或叫臣民。他把我们每个人玩于掌故中。

  再说说每月的绩效奖。按理讲,全勤,无违纪。可足额发放。但是,不是这样,老余每月只拿基本工资2000元,更多人偶尔多加100元。那么,多的钱到哪里去了呢?!到了曾经理的父母、大妈、大姑和主管妹妹的工资卡上。因为他们是“皇亲国戚”。

  当时,我本人试用应签合同,阎主管喑示,我送给他一条黄鹤楼烟,才签成,以后半年几乎未拿奖金。

  我气,生闷气!

  这是阎主管玩弄权术的密码,操控人心的枢纽。一个混帐的机制,不可能体现公平和合理。

  他没有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他只有私利观、权势欢、巴结观。一个人的命运更多被一个小单元钳制。我们所处的机制就是我们的命运。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还是有人在追求“真水无香”的。如果每滴水珠都凶涌,那一定是罪恶滔天的。

  七

  曾经理,就在本小区又买了一套120平米的房子,在装修期间我们绿化工经常去人搬装璜材料、搬水泥沙子、清理建筑垃圾。小小的经理把特权用到极致。

  他开始也是在这里卖苦力,山乡高中毕业,拿了个物业经理的证书。未见非凡,怎么就有登龙之术。

  乔迁之喜,每个人拿200元红包,据说那晚开了十多席。绿化部、工程部全员参加。清洁工没去,谁还昧良心再去剥他们。我绿化工许多人十分反感,阎主管组织的谁敢不去。

  八

  这个小区大部分业主是公检法公务员。工程拖欠款严重,每栋楼一楼大厅的墙面瓷砖脱落严重,负一楼车库以下雨就积水。吴老板的家已落居香港。市政府限制他离境。

  真正有本事的都是谦卑的。只有半吊子才似是而非。

  这帮绿化工走在小区里,肯定会进入一部分人的卑视链,若从社会学角看:他们正是中国微型当代史。

  大雨来临,蚂蚁上树。我不服那里的水土,有人服,留下来的人,每天依旧踏着枯枝败叶,除草打药,修剪绿树,花事不败。

  贺麒公,60后,十堰人,爱读书,喜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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