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小编整理的近读孙犁散文随笔,本文共18篇,欢迎阅读分享,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近读孙犁散文随笔
孙犁的脸,是一本耐读的书,是一幅空邃的画。那天,他流泪了,那泪滴是他无言的诗……
始自去年秋天,就与房树民商量去看望文学前辈孙犁了。天津传来消息说,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弱,并已住进了医院。去冬今春,老天好像有意让真正的文曲星归位,走了好几位不该走的大师,这种不安使树民和我产生了一种潜在的不安:老人已经八十五岁了,必须去见上一面。四月九日,我和树民终于乘车去往津门,去靴见我们的文学启蒙老师孙犁。
高速公路两旁的田野,正是春色萌动草长莺飞的时日。树民怀里抱着一篮从花店里精选来的鲜花,我怀里则抱着几本新出的书,奔往天津。不知为了什么,在这大好的春时,我心中升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楚。还是在五七年,绍棠、树民和我,曾经手捧着一束鲜花,去探视当时在北京住院的孙犁,大概是因为过了探视时间还是什么其它原因,阴差阳错地竟然没有能将那束花送到孙犁病榻之前。之后,1957年的反右运动开始了,三个敬慕孙犁的青年作者,便你东我西,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这件事孙犁同志记忆极深,直到22年过去了,他在为我这个回京的浪子出书作序时,还写下了如是的话:
1957年的春天,他们几位,怎么没有能进我的病房呢?如果我能见到他们的一束花,我不是会很高兴吗?一生寂寞,我从来也没得到过别人送我的一束花……
此时树民手里的花,远比1957年的花要艳多了,有玫瑰,有兰花,有康乃馨,有郁金香……但是距离第一次为孙犁老师送花,已经42年过去了;而且当年我们送花的三个人中间,刘绍棠已然不在人世间了,此时此刻的前辈人孙犁,又已经病卧于床,这迟来了近半个世纪的鲜花,还能给一代文学大师带来一丝愉悦的心绪吗?在我的认知中,孙犁是个一直洛守“文章乃寂寞之道”的人。在我的记忆中,他似乎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届文代会,并谢绝电视等众多宣传媒介的采访;即或是与友人和晚辈往来,也都是淡出淡入。尽管评论界在研究他的著作以及他的作品对后来人的影响之时,得出了他是文苑“荷花淀”派的文学宗师,他自己却一直否认有“荷花淀”文学流派的存在。对比之下,就显出了那些常常自我标榜,并窃中国文学之功为己有的文场官宦们心灵的污秽。
孙犁就是孙犁,在中国只有一个。表面看上去他深居简出,实际其内心有着中国文人的清高。而这种人文品格的脱俗,在物欲横流的潮向中,是一叶逆水行舟的孤帆。记得,在80年代中期,我曾陪同康灌同志,去天津看望过一次长者孙犁。那是一个寒风料峭的冬日,他住的那间屋子冷若旷野,我们身上穿着大衣,还冷得不断用口中热气呵手。康灌曾为此而开孙犁的玩笑说:“你日子过得如同苦修的和尚。”
孙犁哈哈大笑道:“算你‘一矢中的’,可是我在其中自得其乐。维熙,我这座修行的庙,虽然冷清了一点,总比你在劳改队生活要好得多吧!”
我久久没能回答出话来。之所以如此,我虽内心不太赞成前辈孙犁这种寒门雅士的活法,但却不能不对孙犁个性中的执著肃然起敬。能不能这么说,在20世纪的中国文坛,他是吸收中国传统文化最深、而又将其化为自觉行为的一个作家。因为当孙犁拉开他书橱的木门时,里边都是线装古书;其书页里还夹着一张张纸片,那是他阅读后写下的笔记。古人说:圆者自转,方者自安。孙犁显然不是在圆周上爬行的人,而是安然于我行我素的文学圣者,从不为其风向所动。早在so年代,他的《风云初记》还曾被一些文坛头面人物批判过,说他的作品淡化了抗日战争的壮怀激烈。殊不知作家对生活的艺术感悟,是有着千差万别的。俄国既产生了写出《战争与和平》的托尔斯泰,也孕生了写出田园诗情般(白净草原)的屠格涅夫。我年轻的时候,就下意识地觉察出孙犁是一个“文学是传声筒”的叛逆,尽管他当时没有发表醒世的文学宣言,但是他的作品,就是宣言。一曲淡雅的(荷花淀),至今出污泥而不染,冠群芳而婷婷玉立。再如他的《风云初记》、《铁木前传》,以及他的一些文学短论和散文,几乎无一篇不是解析艺术自身规律的范文。时间和历史是文学艺术最严厉的法官。在许多当年大红大紫的作品,经岁月的磨砺已然褪色的今天,孙犁的作品却色泽靓丽如初,就像树民怀里的
那篮鲜花,每一朵花,每一片叶,每一个花蕾,每一丝花蕊……都那么耐看,令人在其字里行间沉醉,目不忍离。
由于出京和进津的塞车,我和树民赶到天津总医院见到孙犁时,已然是中午时分。在病榻前,我们尽量做出欢悦的神色,以驱逐我们心灵上的阴影。孙犁同志并没有回应我们的微笑,只是半睁着眼睛,茫然地张望着我们。孙犁的孩子晓达上前告诉我俩,他患有眼疾白内障,我们要走近些,爸爸才能看得清楚。待我们挨近了孙犁的病床,他的眼神里才有了一丝欢悦的光泽。在我的记忆里,孙犁本来就是个瘦人,此时他脸似又瘦削了许多,加上没有刮去胡子,人显得苍老了许多。树民将花篮摆放在床前的小桌上,对孙犁老师说:
“我是房树民,与维熙看您来了。”
“1957年春天,您没能收到我们送您的鲜花,42年之后,我们给您送来了。”说这几句话时,我虽然尽量克制着我的感情,但是泪水还是夺眶而出,“这迟到的鲜花,希望能给您带来安慰!”
是孙犁看到了鲜花?还是看到了我脸上的泪水?我不得而知。但是从孙犁的眼角,流淌下来一星泪花。他用颤抖着的手,拿起枕边的一块手帕,慢慢地擦着他眼角的泪花。我们知道前辈孙犁,平日是极少会见人的,特别是在他进入医院之后,更是婉拒亲友探视,老人之所以没有回拒我和树民的探望,我想是出自于师生几十年的情谊。我们原本不是匹马,顶多算个马蛋子之类的幼驹,但是孙犁主持(文艺周刊)时,把我们浆育成了一匹匹在文苑拓荒耕作的马。尽管孙犁从不以师长自居,我们则始终以师奉孙犁为荣。因而在我们和孙犁目光对视的刹那之间,是包容了几十年的情缘的。
孙犁擦净眼角的泪花后,就把手垂在了胸前。我盯望着孙犁的那双手,由于疾病的折磨,已然失去了健康人的血色。那一根根青筋,回旋于失血的手背上,像是一枝枝攀崖而上的葛藤。孙犁就是用他这双手,来攀登文学大山之峰巅的。过去与孙犁同志见面握手时,从没有仔细端详过他的手;此时此刻,我见到的是一双长而富有灵气的手掌,因而情不自禁地将孙犁的手抚摸在我的掌心。这个产生于瞬间的本能动作,来得十分突然,它来自于心河中感情的源头,完全是非理性使然。但是我非常珍惜这次与孙犁的手掌磨合,我想这也许会给孙犁一点生命的热力—因为这是后生晚辈无言的.健康祈祷;我则从他那只充满灵性的手掌中,得到人文品格的启迪—因为那是一只从不写假凤虚凰文章的手,他将使我牢记一个作家人文行为的圣洁。
树民也去握孙犁的那只手了。孙犁此时虽然闭合了他的眼睛,但我仍然看见他睫毛的微微颤动,我想老人此时的心情,一定十分感伤而激动。因为这是一种两代人心灵的全部融合,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这种纯粹的精神挚爱,不是所有作家在他的生命晚年都能享受到的,而前辈孙犁却当之无愧地受到这种敬崇。他平躺在病榻上,由于两腮深陷,前额便显得硕大而巍高,我们站在他身旁,有平地仰望山峦之感受。尽管他在一篇写我的文章中,自谦地说我是跨越过他的“高栏”;但我十分清醒地自识,那孟浪之言是对我的鼓励,我就是到了停止了呼吸的时刻,也不过是他高山上的一棵树、一块石、一朵花、一株草。
为一了怕妨碍孙犁午休,我们在病房中只停留了约有一刻钟的光景,便匆匆告辞了。孙犁以极其微弱的声音,对他儿子晓达说:“你带他们去吃饭。”席间,晓达对我俩说:“我还没见过爸爸在友人面前流泪,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回。”陪同我们一块去探视孙犁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编辑宋曙光,他是孙犁的老部下,深知孙犁个性中的含蓄,因而把孙犁流下的泪水,看成是一首无言的诗。
归京之后,我始终记住了那一星泪花。在我看来,那是一粒晶莹的珍珠,又可以视为一面明亮的心镜,我和树民面对那光洁的心镜,当时刻自律自身的人文行为,并以孙犁的洁身自好,作为我们的生活的罗盘——这就是我们近读孙犁之后,受到的最大的心灵震撼。我们祝愿孙犁同志身体早日康复,因为如果文坛失去了孙犁,当如群星闪烁的天弯,缺了一轮阴柔的明月。为此,我们为孙犁病体的早日康复,而虔诚地祝福……
孙犁,是一位中国现当代小说家、散文家。早年曾当过机关职员、小学教员。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1933年毕业于保定育德中学,研究生。1937年参加工作,任安新县同口镇小学教师,1939年后参加抗日工作,曾任河北抗战学院教官,晋察通讯社、晋察冀边区文联、晋察冀日报社及华北联合大学修改、教师等职业,延安鲁迅艺术文学院教师,《平原杂志》修改。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共产党内从事宣传工作,曾任《晋察冀日报》修改。1940年代发表的文集《白洋淀纪事》是其代表作,其中的小说《荷花淀》运用革命浪漫主义的手法,开创了荷花淀派。1950年代又发表了《铁木前传》、《风云初记》等作品。7月11日晨六点病逝于天津,终年89岁。
学习总结(2):
孙犁(194月6日~207月11日),现代小说家、散文家、作家,短篇小说
孙犁大师,被誉为“白洋淀派”创始人。原名孙树勋。河北省安平县人。12岁在安平县城上小学时,开始接触五四新文学。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对他有很大影响。他一向坚信艺术为人生的主张。孙犁14岁考入保定育德中学。学习期间,开始阅读社会科学、文艺理论著作和一些苏联文学作品,扩大了他的视野,并为之后的创作和评论奠定了很好的基础。他一向坚信艺术为人生的主张。高中毕业后无力升学,流浪北平,在图书馆读书或在大学旁听,曾用笔名“芸夫”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还先后在市政机关和小学当过职员。
1936年暑假后,孙犁到河北安新县的小学教书,在那里他对白洋淀一带人民群众的生活有了初步了解。后任教于冀中抗战学院和华北联大,在晋察冀通讯社、《晋察冀日报》当修改。孙犁的小说有诗体小说之称。代表作:《荷花淀》,《芦花荡》,《度春荒》,长篇小说《风云初记》,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村歌》小说与散文《白洋淀纪事》。
孙犁1913年4月生,7月逝世,现代作家。原名孙树勋。河北平安人。
中学毕业后曾任小学教员。1938年投身冀中人民的抗日斗争,194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历任冀中抗战学院、华北联合大学、延安鲁迅艺术学院教员和晋察冀通讯社、晋察冀日报、晋察冀边区文联修改。1949年后,在天津日报社工作,历任副刊科副科长、编委、顾问,长期主持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修改工作,并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原顾问,中国文联名誉委员、原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原主席,天津市文联名誉主席等职。
孙犁一生笔耕不辍,1927年开始文学创作,1945年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他著名的短篇小说《荷花淀》。他从事文学创作75年来,著有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中篇小说《铁木前传》、《村歌》,文学评论集《文学短论》等,另有《孙犁文集》正续编8册和《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老荒集》、《陋巷集》、《无为集》、《如云集》、《曲终集》10种散文集传世。孙犁是中国解放区文艺的代表性作家之一,他以其众多经典性的作品,描绘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一幅幅壮丽、清新的文学画图。全国解放后,孙犁文学创作继续取得长足的'进展,成为新中国文学史上极负盛名的小说,散文大家,被认为是著名文学流派“荷花淀派”的创立者。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孙犁文学创作迎来了第二个高峰,他的作品以思想的深邃,文体的创新,艺术风格的鲜明和炉火纯青,在国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
作为孙犁文学业绩的重要组成部分,孙犁同志长期从事党报文艺副刊修改工作,为解放区文学和天津文学的繁荣,为天津业余作者个性是工人作者的成长付出了极大的心血。他开创了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热心扶植青年作者的优秀传统,几十年来为天津和全国文坛培养了一批批知名作家和业余创作骨干。他是我国报刊史上一代修改典范。
孙犁同志是我国革命文学的一面旗帜,是我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位大师。他始终不渝地遵循党的文艺方针,身体力行发扬并丰富了我国革命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他对中国革命文学的卓越贡献,他崇高的文品、人品,深深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赢得了广大作家和读者的敬爱。
孙犁作品结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说集《芦花荡》、《荷花淀》、《采蒲台》、《嘱咐》,中篇小说《村歌》、《铁木前传》,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叙事诗集《白洋淀之曲》,通讯报告集《农村速写》,散文集《津门小集》、《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书林秋草》、《耕堂散文》,作品集《尺泽集》、《曲终集》,论文集《文学短论》,还出版了《孙犁小说选》、《孙犁诗选》、《孙犁散文选》、《孙犁文论集》以及《孙犁文集》等。
学习总结(3):
芦花荡分析
课文研讨
一、整体把握
1.感知老头子的英雄性格。
老头子的英雄性格,首先表现在他爱国抗日的热情,老当益壮的气概上。老头子将近六十岁了,“浑身没有多少肉,干瘦得像老了的鱼鹰”。按说应该在后方安度晚年,他却像青壮年一样,充满活力,无所畏惧,在敌人严密封锁下,出没苇塘,成为一名贡献卓著的英勇的交通员。“那晒得干黑的脸,短短的花白胡子却特别精神,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这是一个抗日老英雄的形象。他的爱国热情是如此高涨,“你什么也靠给我”,是他的豪言壮语,为民族抗战他甘愿尽心竭力,而且充满自信。他勇敢得出奇,里外交通,运输粮草,护送干部,在敌人的眼皮下出入,竟“像一个没事人”,心情悠闲,“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情”。这不仅因为他熟悉白洋淀的地理环境,有高超的“水上的能耐”,更是因为他具有英雄气概,藐视敌人,无所畏惧。老头子能够冲破敌人的封锁,对于苇塘里面的队伍坚持斗争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老头子的英雄性格,还表现在他具有爱憎分明的强烈感情上。对乡土,对同胞,对抗日队伍,他是如此深情,对日寇则满怀仇恨。老头子那么喜爱两个孩子,这是他对同胞的感情。他对大菱说:“他们打伤了你,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爱得深切热烈,恨得咬牙切齿,血债要用血来还,而且要叫鬼子用十倍的血来偿还。在老头子的意识中,咱中国人是白洋淀的主人,他对乡土充满感情,对侵略者充满仇恨。
老头子的英雄性格,还表现在他的过于自信自尊上。他自信万无一失,这一次女孩子受了伤,他就觉得“丢人现眼”“没脸见人”。这样的要脸面,正包含一种非常强烈的责任心,他对自己要求之严,近于苛刻,偶有过失,他就痛苦得万箭穿心,愧疚得无地自容。
老头子的英雄性格,还表现在智勇双全的英雄行为。老头子用竹篙痛砸十几个鬼子的脑袋,是用了计谋的。他早在枯木桩子上系上了一只只锋利的钩子,船头上放了一大捆新鲜的莲蓬,引诱鬼子进入枯木桩子的水区,让钩子把鬼子咬住,叫鬼子动弹不得,束手挨打,张牙舞爪的鬼子在他面前一个个成了被绑的困兽。
2.深入一层,可以感知,中国人民是不可征服的,中国人民是英雄的人民。
这篇小说主要写了一个老英雄,还让我们看到英雄少年的风貌,还让我们想到苇塘里坚持抗战的队伍。从苇塘的歌声可以想见他们不怕艰险,豪迈乐观,斗志昂扬。读这篇小说,可以感受到,在敌后抗日根据地,男女老少都发动起来了。英雄的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
3.富于特色人物描写和环境描写。
这篇小说的人物描写和环境描写都很有特色。人物形象鲜明,很有点传奇色彩,如文章开头部分先写环境的险恶,再写老头子的业绩,文章结尾部分先把老头子的决心写成难以置信的“大话”,再写他出奇制胜的英雄行为。倔强的个性,奇崛的情节,富有传奇的情趣。
环境描写富有诗情画意,充满水乡的气息,雅致隽永。
二、问题研究
1.人物性格难点探究:怎样理解“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一句中“过于”二字?
“过于”有非常的意思,老头子自信心和自尊心都非常强。另一方面,确实有过头的意思,大女孩子之所以受伤,跟他过于自信、不够谨慎是有关系的。小女孩子洗脸,大女孩子还警惕一些,老头子却说“不怕,洗一洗吧”,洗脸有响声。老头子以为小火轮上的探照灯照不见他们,事实上探照灯把两个女孩子的脸照得雪白。这些都是他过于自信以致有点麻痹的表现。
“过于自信和自尊”,是老头子性格的核心,他的功与过,都由此生发。
2.人物描写艺术探究:这篇小说怎样渲染老英雄的传奇色彩?
作者用强烈的反差来渲染老英雄的传奇色彩。一方面写条件,敌人的监视封锁非常严密,老英雄年近六十,身体非常干瘦,而且不带一枝枪。另一方面,写老英雄的精神与业绩。精神,是那么悠闲自得,异常自信;业绩,是使敌人的封锁全然落空,保证了苇塘里的队伍得到充足的给养。两个方面巨大的反差,使老英雄显得非常了不起,富有传奇色彩。
课文着重写一场“英雄的行为”,更有点传奇色彩。作者主要用两个方法加以渲染。
先是用女孩的怀疑来反衬。这里有一段对话描写,老头子说“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后来又说“等到天明,你们看吧”,他是胸有成竹的,女孩却一再表示怀疑,先是没有答话,以为老头子不过发发狠,说说罢了,再用小女孩的话表怀疑:“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打仗?”写怀疑有衬托作用,显出了老头子英雄行为之奇。
再是在叙述过程中只写其然,不写其所以然,让读者回味其所以然,使传奇色彩显得更为浓郁。老英雄是设好圈套让鬼子往里钻。他事先系好了钩子,又想出用莲蓬引诱鬼子,又掌握了鬼子的活动规律。作者不写这些,只从鬼子洗澡写起,写老头子船上放着一大捆莲蓬,只顾剥着莲蓬吃,也不写他的用意,写小船冲着鬼子这里来,又转了一个圆圈回去,也不写老头子的船为什么这样划来划去,其实是诱使鬼子进入圈套,这层意思要回味起来才能明白。进了有木桩的水域,先不说桩子上有无数钩子,只写小船绕着鬼子转,鬼子们像是玩着捉迷藏,下面才写鬼子这么乱转,一个个都被钩子咬住了。待到明白过来,越回味越感觉这场英雄行为富有传奇色彩。一个干瘦的老头,手无寸铁,孤身一人,可以玩十几个鬼子于掌股之间,置他们于死地,真可以说是一位传奇式的英雄。
练习说明
一、通读全文,复述故事情节,讨论下面两个问题。
1.敌人严密监视着苇塘,然而,“每到傍晚,苇塘里的歌声还是那么响”,这响亮的歌声唤起你怎样的联想和想像?你还能想到其他文艺小说诗歌文学作品中的战斗歌声吗?
2.课文中哪些内容表现了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的性格?这句话在全文中起什么作用?
本题要求通过解读、复述,整体把握课文内容。第一小题抓住一句话,展开想像和联想,领会句子的含义。第二小题抓住老头子思想性格核心,作具体分析。此题有阅读训练,有口语训练,有内容研讨,有想像、联想训练。
1.提示:可由歌声想像战士的情绪,想像战士和部队的方方面面。具体地说,有老英雄不断送来柴米油盐,保障有力,给养充足,战士们身强力壮,信心充足。傍晚休息的时候,战士们放声歌唱起来。歌声是对敌人的沉重打击。
联想其他文艺小说诗歌文学作品中的战斗歌声,可以回忆课内外读过的文艺小说诗歌文学作品,答案不求一致。
2.老头子“过于自信和自尊”的性格在课文中贯穿始终。他对苇塘里的负责同志说:“你什么也靠给我,我什么也靠给水上的能耐,一切保险”,这句话充分表现他“过于自信和自尊”。
通过敌人封锁线,非常危险,而老头子“每天夜里,在敌人紧紧封锁的水面上,就像一个没事人,他按照早出晚归捕鱼撒网那股悠闲的心情撑着船,编算着使自己高兴也使别人高兴的事情”,这样的悠然自得也充分表现他“过于自信和自尊”。
送两个女孩进苇塘,老头子以为万无一失,什么事也没有了,安心睡一觉吧。小女孩洗脸,老头子让她洗,鬼子的小火轮探照灯射来,他还是“不怕”,以为“照不见我们”。鬼子扫射机枪,他还是“不怕”,以为“他打不着我们”,不能不说他有点大意,这是过于自信了。大女孩子受了伤,流了血,这一次任务没有完成,他觉得丢人现眼,没脸见人,不好意思去见部队,他是过于自尊了。
老头子发狠要为大女孩讨回血债,他向两个女孩子打了包票,他玩鬼子于掌股之间,诱鬼子上钩,举起篙来狠狠地敲打鬼子脑袋,叫鬼子头破血流,讨回了血债,讨回了自尊,这场英雄行为表明他是始终非常自信、非常自尊的。
“过于自信和自尊”这句话点出了老英雄性格的核心。这句话既有非常自信自尊的意思,又有自信过分、自尊过分的意思。全文情节,老英雄的全部功过,都是由这一点生发出来的。
二、课文中有一段话精彩地描写了老头子因没有圆满地完成任务而懊丧、内疚、自责的心理,请找出这段话并细细体味,然后把第二天二菱目睹老头子的英雄行为时的心理活动补写出来。
本题引导学生品读两个片段,在品读中细细体味,在品读中展开想像。
描写老头子心理活动的一段话是:“一声一声像连珠箭,射穿老头子的心。他没法解释:大江大海过了多少,为什么这一次的任务,偏偏没有完成?自己没儿没女,这两个孩子多么叫人喜爱!自己平日夸下口,这一次带着挂花的人进去,怎么张嘴说话?这老脸呀!”老头子是非常自信和自尊的,他的责任心非常强,认为只有百分之百完成任务,才算尽到自己的责任。听着受伤的大女孩子痛苦地哼哼,听着小女孩子的话语,老头子痛苦到极点,“一声一声像连珠箭,射穿老头子的心”。他把大女孩子受伤流血的责任完全归咎于自己,他伤心到极点,内疚到极点。他是那么喜爱这两个孩子,孩子受伤了,流血了,他的心也受伤了,他的心也在流血。他强烈地自责,他感到自己向部队作的保证落了空,他感到自己的过失给自己带来奇耻大辱,使自己丢人现眼,没有脸去见部队。强烈的自尊心使他感到无地自容。
二菱目睹老头子的英雄行为,她想这位老同志昨天说的话可不是放空炮,自己真是小看了老同志,别看他这么大年纪,真是老英雄啊!你看他,面对十几个鬼子,毫不畏惧。想不到他足智多谋,原来把一大捆莲蓬放在船头,自己有滋有味剥着莲蓬吃,是在引诱鬼子。他驾船的本领神了,好像牵着鬼子的鼻子在转。鬼子在水里转来转去怎么会不敢动弹了呢?怎么一股一股血水冒上来呢?老同志还没动手,鬼子怎么就流血了呢?定然是水下设了什么机关,他真有点子。原来他真有他的本事,不用枪,一个人就能对付十几个鬼子,叫鬼子只有挨打的份,没有还手的力。老英雄砸得好,狠狠砸!叫他们头破血流。大菱的仇算是报了,回去告诉大菱,让她知道这英雄的故事,让她早日养好伤,向老英雄学习,打败日本鬼子。
三、课文中有不少如诗如画的景物描写,如“月明风清的夜晚……像一片苇叶,奔着东南去了”“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等,找出并抄下来,仔细体味,再仿写几句,写写你家乡的景物。
本题学习景物描写。孙犁的景物描写很有特色,摘抄一遍,细心揣摩,对这种描写的高明之处有所领悟,可以提高自己的描写能力。
①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②月明风清的夜晚,人们的眼再尖利一些,就可以看见有一只小船从苇塘里撑出来,在淀里,像一片苇叶,奔着东南去了。
③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
④月亮落了,半夜以后的苇塘,有些飒飒的风响。
⑤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非常闷热。一轮红日当天,水面上浮着一层烟气。
⑥水淀里没有一个人影,只有一团白绸子样的水鸟,也躲开鬼子往北飞去,落到大荷叶下面歇凉去了。
⑦这里的水却是镜子一样平,蓝天一般清,拉长的水草在水底轻轻地浮动。
⑧在那里,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
教学建议
一、要体味这个英雄故事的传奇色彩。
这个英雄故事的特色在于传奇色彩。无论理解内容还是揣摩写作,抓住这个特色,才能激发兴趣,理解透彻。年近六十,照例该养老了,我们的老英雄却神出鬼没,无数次通过鬼子的封锁线,保证了苇塘中部队的供给,保证了部队的战斗力。这是富有传奇色彩的。老英雄手无寸铁,独自一人,把十几个鬼子打得头破血流。这更是富有传奇色彩的。教读的导语可以在“传奇”这一点上设计。
二、要注意揣摩景物描写。
让学生找出景物描写的句子,细细揣摩一两个例句,领悟这种描写的妙处。例如写芦苇的一句:“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可以思考两个问题:为什么要写芦苇长得高?怎样形容芦苇长得高?这样揣摩可以明白什么时候需要作景物描写,怎样写景。
有关资料
一、作者介绍(郭志刚)
孙犁,现代小说家、散文家。河北省安平县人。194月6日生。12岁在安国县城上小学时,开始接触五四新文学。鲁迅和文学研究会对他有很大影响。他一直相信艺术为人生的主张。孙犁14岁考入保定育德中学。学习期间,开始阅读社会科学、文艺理论著作和一些苏联文学小说诗歌文学作品,扩大了他的视野,并为后来的创作和评论奠定了很好的基础。高中毕业后无力升学,流浪北平,在图书馆读书或在大学旁听,曾用“芸夫”的笔名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还先后在市政机关和小学当过职员。1936年暑假后,孙犁到河北安新县的小学教书,在这里他对白洋淀一带人民群众的生活有了初步了解。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主要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冀中区从事革命文化工作,曾编印出版革命诗抄《海燕之歌》,在《红星》杂志和《冀中导报》副刊上发表过《现实主义文学论》《鲁迅论》等论文。1938年秋,在冀中区办的抗战学院任教,1939年春调阜平,在晋察冀通讯社工作。此后,在晋察冀文联、《晋察冀日报》、华北联大做过编辑和教员,同时进行文学创作。1941年回冀中区参加编辑群众性的大型报告文学集《冀中一日》,并写成《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后改名《写作入门》《文艺学习》,多次重印)。1944年去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和学习。在延安,他发表了《荷花淀》《芦花荡》等小说诗歌文学作品,以其清新的艺术风格引起了文艺界的注意。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回冀中农村从事写作,直至解放。这一时期,他参加了土地改革工作,写有《钟》《碑》《嘱咐》等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孙犁在《天津日报》工作,同时继续文学创作。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写于50年代初,以滹沱河沿岸两个村庄为背景,围绕着高、吴、田、蒋四姓五家在抗战初期的生活史,细致地勾勒了冀中平原各个社会阶层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展现了七七事变后,冀中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组织人民武装、建立抗日根据地的壮丽画卷。作者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描摹抗日根据地的风云变幻,虽语多风趣而不落轻佻。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写成于1956年。小说通过铁(匠)、木(匠)两家十几年间友谊的建立和破裂的过程,揭示了50年代初期北方农村的生活风貌和农业合作化运动给予农村社会的深刻影响。小说诗歌文学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小满儿这个处在生活的十字路口,性格矛盾的人物形象,在读者中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56年以后,作者因病长期搁笔,但他以《天津日报》副刊《文艺周刊》为阵地,发现和培养了不少青年作家。这个时期,他还写有散文集《津门小集》、论文集《文学短论》等。
孙犁解放前及解放初期的创作结集为《白洋淀纪事》(1958),是作者最负盛名和最能代表他的创作风格的一部小说与散文。它主要反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冀中平原和冀西山区一带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进行战争、土地改革、劳动生产、互助合作以及移风易俗的生活情景。小说诗歌文学作品从多方面勾勒了时代和社会的历史风俗画面,以明丽流畅的笔调,秀雅、隽永的风格和丰富的劳动者的鲜明形象,在读者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其中《荷花淀》等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已成为广泛流传的名篇,文艺界甚至以其为现代文学的一种风格流派的标帜,视为“荷花淀派”的主要代表作。
1977年以后,作者主要写作散文和评论,也有少量小说,陆续结集者有《晚华集》(1979)、《秀露集》《澹定集》《耕堂杂录》(均1981)、《尺泽集》(1982)等。1982年,作者又将从事文学事业以来所能收集到的绝大部分小说诗歌文学作品,辑成《孙犁文集》5册(内分7卷)。
(《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第二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6年版)
二、孙犁在白洋淀(郭志刚、张无忌)
在抗战的冀中平原上,孙犁到处看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我遥望着那漫天的芦苇,我知道那是一个大帐幕,力量将从其中升起。”这里说的,是他熟悉的白洋淀。我们到过那里,那是一个深秋季节,虽然是和平环境,面对浩淼的淀水和一望无际的苇田,我们也被一种宏大的气魄和无比壮观的景象所感动(我们承认,在人民流过血和汗的这个湖面上,一种历史感加强了我们的感觉和印象)。负责水上导游的安新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介绍说:“白洋淀共由一百四十余个淀组成,占地面积四十多万亩,水道纵横交错,足有两三千条……”他口气一转,略带风趣地说:“来到这个地方,莫说日本鬼子会迷路,我们自己也会迷路。”看着汽艇周围数不清的块状苇田和左盘右旋的迷宫似的水道,我们相信了他的话。
作家的经历又把我们召回到那个炮火连天的时代,这时的白洋淀,具有一种悲壮的英雄色彩:“这里地势低下,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得发黑色。芦苇万顷,俯仰吐穗。”“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在这敌人监视着的苇塘里,我们记得作家讲过的这个故事:
一个干瘦的、眼睛特别明亮的老者撑着一只小船,无数次地穿过了敌人的夜间封锁,为游击队运输粮草、护送干部。他不带一枝枪,甚至也不穿一件像样的衣服(除了那件蓝色的破旧短裤),只靠那只灵巧的篙和水鸭子似的游水本领,在万亩苇塘里穿梭般驰骋,从未发生一次意外。靠了他,稻米和肥鱼的香味,才和歌声一起从苇塘里飘出来;靠了他,才维系了淀里淀外的交通联络。但有一次,却发生了意外,他护送两个女孩子在夜间穿越封锁线时,撞上了敌人的小火轮,有一个女孩子负了伤。这个打击差一点使他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力量,他感到自己蒙受了耻辱,无脸再见苇塘里的战士;但他到底将船驶到苇塘边,用篙拨开外面一层芦苇,找到了窄窄的入口。他发誓为女孩子复仇:“他们打伤了你,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老人没有说错,第二天,他单身智斗敌人,使十几个鬼子落入圈套。他一个一个地收拾他们,用篙砸他们的脑袋……在苇塘那边,鲜嫩的芦花展开一片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在芦花下面,露出一个女孩子的俊俏的脸,她按照老人的约定,惊奇地欣赏着这场英雄行为。
这个故事很带有传奇性。古语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那种慷慨悲歌的义士精神,有了新的发扬。
下面这个故事就更加壮烈了:
故事仍然发生在白洋淀,不过这一次是在淀边的新安镇。新安镇四面临水,大汉奸熊万东住在有日本宪兵队把守的深宅大院里,整天不出大门一步,以为他的万世基业是稳如泰山的。这天是中秋节,他正在客厅赏月,忽然帘子一动,闪进一个人来。他一把抓起放在手边的盒子枪,厉声问:
“谁?”
“是我,大伯。”来人非常沉静,原来是参加了除奸团的他的一个侄儿。侄儿向他诉说,日本人到处抓他,他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大伯赏他五十块钱,他好离开新安,到天津去做个小买卖,代价是,他愿意把带来的一枝顶好的盒子枪送给大伯,一厢说着,一厢倒拿着枪,递了过去。熊万东拿起枪,走到钱柜那里去,他一猫腰,脑袋已经掉下来;随着一把钢刀的闪光,来人带好两枝枪,已经上了房……
作者说:“这就是有名的熊氏三杰的英雄故事中间的一个。”熊氏三杰的故事,抗战时期在冀中一带流行很广,在有关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和文章中,曾经多次被人辑录或转述;就叙述的生动和精彩来说,孙犁应属于最佳者之列。他继续说──
……这位英雄不久牺牲在新安城下。他吃醉了酒,受了奸人的骗:“要拿新安了!”他跳下炕来就奔着县城跑去,他爬上城墙,敌人打中了他,翻身跌了下来。伙伴说:“你挂了彩,我背你回去!”
他一摆手,说:“不用!我是没用的人了。这样也就够本了!”他举枪打死了自己。
其实,敌人只打折了他的左腿。
关于他的两条腿,有很多传说,新安一带,都说他是飞毛腿。有人说,飞毛不飞毛不知道,反正他走路特别溜撒,孩童的时候,常见他沿着城墙垛口飞跑。
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只坏了一条腿就打死自己?这问题就很难答复。为什么不残废的活着?我好像听说,有一只鹰,非常勇猛,损坏了一根羽翎,它就自己碰死在岩石上。为什么它要碰死?
冰连地接的新安,有一种强烈的悲壮的风云,使人向往不止。
我们觉得,在冀中人民身上,孙犁看到了属于北方民族的那些最有光彩的品质。这种品质,实际上是在一定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某种历史个性,它是属于传统的,又是属于未来的。孙犁在撑船老人和新安英雄身上看到的,是这种历史个性的新的升华。
这种情况,也影响到孙犁的观点和感情。他在五一大“扫荡”那年的冬天,写过一篇题名《慷慨悲歌》的札记,里边有这样的话:“……在荆轲的时代,像荆轲这样的人还是很少的。英雄带有群众的性质,只有我们这个时代。像是一种志向,和必要完成这种志向,死无反顾,从容不迫,却是壮烈的千古一致的内容。”他的笔明显地受到了这种精神的感召,似乎也染上了易水的悲壮的风云。在抗战胜利的前一年,安平县三名干部被敌包围,最后壮烈牺牲,孙犁为他们写了一段碑文,其中说:“……当其在室内,以只身抗敌伪,坚贞不屈。向敌伪汉奸叫骂时,声闻数里,风惨云变。附近人民,奔走呼号,求引救助,有如父兄之遇危难。当我部队收葬三烈士尸体时,所有干部战士,无不如狂如病,歃血指发,有如手足之诀别。每一言及三烈士殉难事,则远近村庄,啼泣相闻,指骂奸伪,誓为复仇……古来碑塔纪念之迹多矣,而燕赵萧萧英烈故事,载于典册者亦繁矣,然如此八年间,共产党、八路军领导我冀中人民解放国土,拒抗敌顽,其环境之复杂、残酷,其斗争之热烈、悲壮,风云兴会,我冀中英雄儿女之丰功伟绩,则必光掩前史而辉耀未来者矣……”这段碑文,慨乎其言,若扬若抑,颇多燕赵古风;如果击筑而歌,就是一支易水新曲了。不用说,这支易水新曲,也记叙了孙犁自己的感情历程。
升华促成了一种新的境界,毫无疑问,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境界。关于这一境界,他自己用下述语言表达了出来:
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的时代,在一定的环境,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我看到农民,他们的爱国热情,参战的英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的文学创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的小说诗歌文学作品,表现了这种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
在美好的极致的境界中进行创作是一种绝大的愉快。“没有朱砂,红土为贵。穷乡僻壤,没有知名的作家,我们就不自量力地在烽火遍野的平原上驰骋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写作,真正是一种尽情纵意,得心应手,既没有干涉,也没有限制,更没有私心杂念的,非常愉快的工作。这是初生之犊,又遇到了好的时候:大敌当前,事业方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孙犁在《黄鹂》这篇散文里,借助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等形象的比喻,解释“极致”的涵义。这些比喻,全可用来说明他在抗战中的际遇、状况。他在抗战中的文学活动并非他一生事业的顶点,但是,却使他的事业达到了高潮。
(节选自《孙犁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三、《芦花荡》赏析:景随情移情景相生(林焕标、卢斯飞)
《芦花荡》写的是残酷的战争环境里的人和事件,但决没有“凄凄、惨惨、戚戚”的描绘,就连那个女孩子受伤后的几声呻吟,也被轻轻一笔带过去了,小说诗歌文学作品要高昂浓重地传达出来的,是一种战胜敌人的坚定信念和乐观情绪。即使在残酷的战争背景下,作者仍然以沉静从容的姿态抒写白洋淀的美丽风光,细心地镌刻白洋淀人民心灵的塑像。
这里,我们着重谈谈孙犁笔下的景物描写。我们知道,小说中的景物描写一定要切合环境和人物的心境,切忌游离地写景。《芦花荡》的景物描写,处处与战争环境和人物的心境相谐,不仅渲染了故事的气氛,也给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增添了一种战斗的诗情画意,构成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提高小说诗歌文学作品的感染力。
小说一开头,就有一段精妙的景物描写:
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到这样的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窝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
“敌人”“炮楼”,点明了环境的气氛,而“星星也像浸在水里”,像“要滴落下来的样子”,渲染了淀水的晶莹明澈,星星倒映在淀水里,随着微风的轻拂激起层层涟漪,使得星星也闪烁不定起来,因而给人以“要滴落下来”的幻觉。这样优美的自然环境,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啊!可是,敌人侵占着我们的大片国土,在这美丽的苇塘四周,敌人的炮楼林立,封锁和监视着这片革命根据地。白天,这里一片死寂,连水鸟也“紧紧藏到窝里躲避”了,只有到深夜,才能听到它们“飞动和唱歌的声音”。字里行间,流露出多么鲜明的爱憎感情!接下去,写“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把白洋淀人民那种在残酷的战争环境里顽强生存的姿态烘托了出来,充满了意志和力量。这段景物描写很富于生活实感,把读者引到一个特定的环境和气氛之中,很自然地成了后边故事的铺垫,艺术上融情入景,寄寓着作者深沉的情怀。
小说写两个女孩在革命队伍里逐渐成长的过程,也穿插不少景物描绘:
这是冀中区的女孩子们,大的不过十五,小的才十三。她们在家乡的道路上行军,眼望着天边的北斗。她们看着初夏的小麦黄梢,看着中秋的高粱晒米。雁在她们的头顶往南飞去,不久又向北飞来。她们长大成人了。
把女孩子们的逐渐成长描述得多么富有生活韵味。庄稼的自然成熟,雁群的南飞北回,诗意盎然地暗喻着时光的流逝。在生活的道路上,由于“眼望着天边的北斗”,所以永远不会迷失方向。“北斗”,既是实在的景物,因为是在敌人的封锁下,所以多半是夜行军,但同时,它又是一种暗喻:党的光辉的指引。
至于小说结尾部分的那段关于芦花的描写,表面上看来,似乎离开了具体的斗争环境──那一场跟敌人进行的殊死战斗,其实不然,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那是老人正“狠狠地敲打”那些挂上了钩子的鬼子们的脑袋,把他们致于死地时,“向着苇塘望了一眼”所产生的感受。俗话说“景随情移”,解恨的战斗必然会在内心萌发出一种轻松、愉快的情绪,此情此境,鲜嫩的芦花在老人的眼里,自然会显得格外的美丽了。
从这篇小说的景物描写可看出,孙犁笔下的景物,不单纯是一种点缀品,而是蕴含了深远的寄寓在内的。在他的小说里,景物描写起到了点染环境气氛,烘托人物精神境界,加强抒情韵味的作用,因而,它们决不是几颗游离的珍珠,而是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内在气质的结晶体。
(选自《孙犁小说诗歌文学作品欣赏》,广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孙犁:黄叶
又届深秋,黄叶在飘落。我坐在门前有阳光的地方。邻居老李下班回来,望了望我。想说什么,又走过去。但终于转回来,告诉我:一位老朋友,死在马路上了。很久才有人认出来,送到医院,已经没法抢救了。
我听了很难过。这位朋友,是老熟人,老同事。一九四六年,我在河间认识他。
他原是一个乡村教师,爱好文学,在《大公报》文艺版发表过小说。抗战后,先在冀中七分区办油印小报,负责通讯工作。敌人“五一”大扫荡以后,转入地下。白天钻进地道里,点着小油灯,给通讯员写信,夜晚,背上稿件转移。
他长得高大、白净,作风温文,谈吐谨慎。在河间,我们常到野外散步。进城后,在一家报社共事多年。
他喜欢散步。当乡村教师时,黄昏放学以后,他好到田野里散步。抗日期间,夜晚行军,也算是散步吧。现在年老退休,他好到马路上散步,终于跌了一跤,死在马路上。
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但没有人认识他。不知他来自何方,家在何处?躺了很久,才有一个认识他的人。
那条马路上树木很多,黄叶也在飘落,落在他的身边,落在他的脸上。
他走的路,可以说是很多很长了,他终于死在走路上。这里的路好走呢,还是夜晚行军时的路好走呢?当然是前者。这里既平坦又光明,但他终于跌了一跌。如果他是一个舞场名花,或是时装模特,早就被人认出来了。可惜他只是一个离休老人,普普通通,已经很少有人认识他了。
我很难过。除去悼念他的死,我对他还有一点遗憾。
他当过报社的总编,当过市委的宣传部长,但到老来,他愿意出一本小书――文艺作品。老年人,总是愿意留下一本书。一天黄昏,他带着稿子到我家里,从纸袋里取出一封原已写好的,给我的信。然后慢慢地说:
“我看,还是亲自来一趟。”
这是表示郑重。他要我给他的书,写一篇序言。
我拒绝了。这很出乎他的意料,他的脸沉了下来。
我向他解释说:我正在为写序的事苦恼,也可以说是正在生气。前不久,给一位诗人,也是老朋友,写了一篇序。结果,我那篇序,从已经铸版的刊物上,硬挖下来。而这家刊物,远在福州,是我连夜打电报,请人家这样办的。因为那位诗人,无论如何不要这篇序。
其实,我只是说了说,他写的诗过于雕琢。因此,我已经写了文章声明,不再给人写序了。
对面的老朋友,好()像并不理解我的话,拿起书稿,告辞走了。并从此没有来过。
而我那篇声明文章,在上海一家报社,放了很长时间,又把小样,转给了南方一家报社,也放了很久。终于要了回来,在自家报纸发表了。这已经在老朋友告辞之后,所以还是不能挽回这一点点遗憾。
不久,出版那本书的地方,就传出我不近人情,连老朋友的情面都不顾的话。
给人写序,不好。不给人写序,也不好。我心里很别扭。
我终觉是对不起老朋友的。对于他的死,我倍觉难过。
北风很紧,树上的黄叶,已经所剩无几了。太阳转了过去,外面很冷,我掩门回到屋里。
1987年10月19日
孙犁:访旧
十几年的军事性质的生活,四海为家。现在,每当安静下来,许多房东大娘的影子,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的记忆里转动起来。我很想念她们,可是再见面的机会,是很难得的。
去年,我下乡到安国县,所住的村子是在城北,我想起离这里不远的大西章村来。这个村庄属博野县,五年以前我在那里做土地复查工作,有一位房东大娘,是很应该去探望一下的。
我顺着安国通往保定的公路走,过了罗家营,就是大西章,一共十五里路。昨天夜里下了雪,今天天晴了,公路上是胶泥,又粘又滑。我走得很慢,回忆很多。
那年到大西章做复查的是一个工作团,我们一个小组四个人,住在这位大娘的家里。大娘守寡,大儿子去参军了,现在她守着一个女儿和一个小儿子过日子,女儿叫小红,小儿子叫小金。她的日子过得是艰难的,房子和地都很少,她把一条堆积杂乱东西的炕给我们扫出来。
大儿子自从参军以后,已经有六、七年了,从没有来过一封信。大娘整个的心情都悬在这一件事上,我们住下以后,她知道我在报社工作,叫我在报纸上登个打听儿子的启事,我立时答应下来,并且办理了。
大娘待我就如同一家人,甚至比待她的女儿和小儿子还要好。每逢我开完会,她就悄悄把我叫到她那间屋里,打开一个手巾包,里面是热腾腾的白面饼,裹着一堆炒鸡蛋。
我们从麦收一直住到秋收,天热的时候,我们就到房顶上去睡。大娘铺一领席子,和孩子们在院里睡。在房顶上睡的时候,天空都是很晴朗的,小组的同志们从区上来,好说些笑话,猜些谜语,我仰面听着,满天星星像要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翻身,可以看见,院里的两个孩子都香甜地睡着了,大娘还在席上坐着。
“你看看明天有雨没有?”大娘对我说。
“一点点云彩也没有。”我说。
“往正南看看,是大瓶灌小瓶,还是小瓶灌大瓶?”她说。
那是远处的两个并排的星星,一大一小。因为离得很远,又为别的星星闪耀,我简直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一个在灌哪一个。
“地里很旱了。”大娘说。
那时根据地周围不断作战,炮声在夜晚听得很真,大娘一听到炮声,就要爬到房上来,一直坐在房沿上,静静地听着。
“你听听,是咱们的炮,还是敌人的炮?”大娘问我。
“两边的炮都有。”我说。
“仔细听听,哪边的厉害。”大娘又说。
“我们的厉害。”我说。
还有别的人,能像一个子弟兵的母亲,那样关心我们战争的胜败吗?
工作完了,我要离开的时候,大娘没见到我,她煮好十个鸡蛋,叫小金抱着追到村边上,硬给我装到车子兜里。同年冬天,她叫小红给我做了一双棉鞋,她亲自送到报社里,可惜我已经调到别处去了。
不知大娘现在怎样,她的儿子到底有了音讯没有?
我走到大西章村边,人们正在修理那座大石桥,我道路很熟,穿过菜园的畦径,沿着那个大水坑的边缘,到了大娘的家里。
院里很安静,还像五年前一样,阳光照满这小小的庭院。
靠近北窗,还是栽着一架细腰葫芦,在架下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纳鞋底儿。院里的鸡一叫唤,她抬头看见了我,惊喜地站起来了。
这是小红,她已经长大成人,发育出脱得很好,她的脸上安静又幸福。只有刚刚订了婚并决定了娶的日子,女孩子们的脸上,才流露这种感情。她把鞋底儿一扔,就跑着叫大娘去了。
大娘把我当做天上掉下来的人,不知道抓什么好。
大娘还很健康。
她说大儿子早就来信了,现在新疆。不管多远吧,有信她就放心了。儿子在外边已经娶了媳妇,她摘下墙上的相片给我看。
她打开柜,抱()出几个大包袱,解开说:
“这是我给小红制的陪送,一进腊月,就该娶了。你看看行不行。”
“行了,这衣服多好啊!”我说。
大娘又找出小红的未婚夫的相片,问我长得怎样。这时小红已经上了机子,这架用手顿的织布机,是那年复查的时候分到的。小红上到机子上,那只手顿的可有力量。大娘说:
“我叫她在出聘前,赶出十个布来,虽说洋布好买了,可是挂个门帘,做个被褥什么的,还是自己织的布结实。你知道,小红又会织花布。”
吃晌午饭的时候,小金从地里回来,小金也长大了,参加了互助组。现在,大娘是省心多了。
1953年8月27日记
孙犁:老屋
今天上午,老樊同志来看我。他是初进城时,天津日报的经理。工人出身,为人热情爽朗,对知识分子,能一见如故。我们并非来自一个山头,我从冀中来,他从冀东来,不久他就到湖南去了,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每次他来天津,总是来看望我。记得地震那年,他来了,仓促间,我请他吃了一碗小米粥,算是请了他的客。今天提到这件老事,还同声大笑起来。
我送给他一本新出的书,他很高兴。这也是我的一点世故;工人出身的同志,最看重知识分子送给他书。
我说:“我们一块进城的同志,有的死了,有的病了。当然,就目前说,活着的还是比死去的数目大。不过,好像轮到我们这一拨了,我一见那印着黑体字的大白信皮,就害怕。
所以送你一本书。留个纪念。”
他说:“这比什么纪念都好。也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每次来,一定看望你。”
我说:“进城时,我们同在这个院里住,你是管分配房屋的。那时同住的人,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别的人,都搬走了,有的是老人搬走,把房子留给孩子们。现在户主,都是第二代,院里跑的,都是第三代。院子外观有很大的变化,内观也有很大的变化。唯独我这里,还是抱残守缺,不改旧观。不过人老了,屋子也老了。”
老樊笑着说:“不错,不错。听说你身体比过去好了,文章比过去写得也多了。”
我说:
“我知道你是个()乐天派,从来不发愁。我管保你能长寿,这从你的眼里就能看出来。”
送走老樊,我环顾了一下这座老屋,却没有什么新的感想,近几年,关于这个大院,我已经不只一次在文章里描写过了。
1985年6月17日
孙犁:随感
一
我学习做群众工作,我访问贫苦的农民,我绕着村子,走进一家破烂的土坯房。我想这定是一家贫苦的人,我招呼一声,一个红眼睛的女人,抱着两个光屁股的孩子,从屋里应声出来:一个孩子吊在她的乳房上,一个孩子几乎要从她的胳膊上出溜下来。我想这是一个累赘的女人。她一定要我坐下,可是我一问到她,问到村里的事,她又什么也说不清,支支吾吾,有些害怕。我想这是一个傻女人,谁娶到这样一个媳妇,真是倒霉。我又去找她的丈夫,他正在房后的小菜园子收拾北瓜,我听见他和一个孩子说话,有情有理,有说有笑,可是我跳过篱笆,和他谈话,他又害怕起来,装聋做哑,叫人难以忍受。不久,他竟借故躲开我走了。
我有些生气,我从旁人打听他的出身、阶级成分,谁也说他受了一辈子苦,日子过得顶累;外号叫老蔫,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当他说了一句半句,别人一笑他,他就赶紧吞回去,笑一笑完事。他顶胆小,他的一生遇见的倒霉事最多,受的罪最多,挨的骂最多,挨的打最多,并且得不到人们的同情,属于“受罪活该”的一种人。
可是当我们在一块开过几次会,在会上,我老是提到他,同情他,鼓励他,他就渐渐活泼起来,聪明起来,勇敢起来。
而且他的活泼是那么可爱,聪明得那么可喜,勇敢得令人可惊。在会上,我细心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我觉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才异常珍贵,异常有实际的意义。
一天会上,我说是穷人流汗流血供养了地主,我惭愧说的那么单调,没有力量。他说:
“你说的一点汗一点血真是不假,汗是血变的,我试过,我接了一碗底汗晒在日头爷下面,干了是红的!”
我听了惊心动魄。汗能接在碗里,汗能晒成红的。他为什么要做这个试验,他有多少汗流在地主的田里?
他没有说出这些感想,有感想的难道都是我们这些人?但从他这一句话,我更加尊重他,尊重他的意见,我想,翻身就是要叫他这样的老实“无能”的人翻身吧!翻身的真理,就在他的身上!
二
我参加的贫民小组里,有一个老者,儿子十年前参加了部队,好久没有音讯。家里度日,只凭老者纺线,儿媳妇织布。他们如此度过了八年抗日战争,一年大旱和一年大水灾,和那“五一”以后的地下生活。老者精神很好,情绪很高,关于我们最后的胜利,那个鲜明的远景,他看得比别人近,比别人真切。每个人眼前有一盏灯指引,可是他的灯照得特别明亮。儿媳正在青年,却异常沉默,她手脚不停地劳作,服侍公公,教养着一个男孩子,孩子今年九岁了。这孩子在老者身边,真是掌上的明珠,一切希望的寄托,精神力量的源泉。他特别娇惯着这孙儿,大大超过孩子的母亲。十年战争,每次闹敌情他抱着背着孩子去逃难,在他看,热爱了孙儿,在这个时代,就是热爱了那在战场作战的儿子,那在家中劳作的儿媳,就是热爱了那伟大艰难的()革命战争。
这次,我在他村里做复查工作,他把土地改革认作是要求,也认作是他的一种工作。他对我也特别热爱,临到阴历六月初一晚上,敌人到了博野,他亲自安排我转移,在那满挂黎明的冷露的田野,他送我远行,就如同他在十年前,送走了他的儿子。
五天过后,我回来,那儿媳和孙儿却穿上新封的白鞋。敌人来了,老者照旧背负着孙儿去逃难,敌人叫他站住,他不听,拚命地背着孙儿跑,敌人用机枪扫射,他死在炎热的高粱地里。进犯的敌人在宣传不杀人,不打人,就在村庄北边,敌人践踏过的庄稼地里,新添起埋葬老人的坟堆。平原的田野,有无数牺牲在抗日战争的和自卫战争的烈士坟墓,这一个是十年革命战士的父亲。
不管在前方或在后方,每个人肩担着自己的仇恨作战。儿媳更要艰苦地沉默地抚养着儿子,战士应该有机会知道敌人杀了他的父亲。在十年战争里,我们有多少年老的父亲,在风里雨里,空前的灾难里,为了支持自己子弟的队伍,做了光荣的牺牲。
凡是参加贫民小组的同志们,都从老者的血迹上,看到了敌人的面目。什么叫翻身,为什么要自卫,每个贫苦的人的心,被痛苦的泪水,洗得鲜明,仇恨滋生了。
1947年7月25日博野
孙犁:石子
――病期琐事
我幼小的时候,就喜欢石子。有时从耕过的田野里,捡到一块椭圆形的小石子,以为是乌鸦从山里衔回跌落到地下的,因此美其名为“老鸹枕头儿”。
那一年在南京,到雨花台买了几块小石子,是赭红色的。
那一年到大连,又在海滨装了一袋白色的回来。
这两次都匆匆忙忙,对于选择石子,可以说是不得要领。
在青岛住了一年有余,因为不喜欢下棋打扑克,不会弹琴跳舞,不能读书作文,唯一的消遣和爱好就是捡石子。时间长了,收藏丰富,有一段时间,居然被病友们目为专家。就连我低头走路,竟也被认为是长期从事搜罗工作养成的习惯,这简直是近于开玩笑了。
然而,人在寂寞无聊之时,爱上或是迷上了什么,那种劲头,也是难以常情理喻的。不但天气晴朗的时候,好在海边溅泥踏水地徘徊寻找。有时刮风下雨,不到海边转转,也好像会有什么损失,就像逛惯了古书店古董铺的人,一天不去,总觉得会交臂失掉了什么宝物一样。钓鱼者的心情,也是如此的。
初到青岛,也只是捡些小巧圆滑杂色的小石子。这些小石子养在水里,五颜六色还有些看头,如果一干,则质地粗糙,颜色也消失,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了。
后来在第二浴场发现一种质地细腻,色泽如同美玉的小石子,就加意寻找。这种石子,好像有一定的矿层。在春夏季,海滩积沙厚,没有这种石子。只有在秋冬之季,海水下落,沙积减少,轻涛击岸,才会露出这种蕴藏来。但也很少遇到。当潮水落到一定的地方,沿着水边来回走,看到一点点亮晶晶的苗头,跑过去捡起来,大小不等,有时还残留着一些杂质,像玉之有瑕一样。这种石子一定是包藏在一种岩石之中,经过多年的潮激汐荡,乱石撞击,细沙研磨,才形成现在这种可爱的样式。
有时,如果不注意,如果不把眼光放远一点,它略一显露,潮水再一荡,就又会被细沙所掩盖。当潮水猛涨的时候,站在岸边,抢捡石子,这不只拚着衣服溅上很多海水,甚至还有被海水卷入的危险。
有时,不避风雨,不避寒暑,到距离很远的海滩,去寻找这种石子。但也要潮水和季节适当,才有收获。
我的声誉只是鹊起一时,不久就被一位新来的病友的成绩所掩盖。这位同志,采集石子,是不声不响,不约同伴,近于埋头创作的进行,而且走得远,探得深。很快,他的收藏,就以质地形色兼好着称。石子欣赏家都到他那里去了,我的门庭,顿时冷落下来。在评判时,还要我屈居第二,这当然是无可推辞的。我的兴趣还是很高,每天从海滩回来,口袋里总是沉甸甸的,房间里到处是分门别类的石子。
那时我居住在正阳关路一幢绿色的楼房里。为了安静,我选择了三楼那间孤零零的,虽然矮小一些,但光线很好的房子。在正面窗台上,我摆了一个鱼缸,放满了水,养着我最得意的石子。
在二楼住着一位二十年前我教书时的女学生。她很关心我的养病生活,看见我的房子里堆着很多石子,就劝我养海葵花。她很喜欢这种东西,在她的房间里,饲养着两缸。
一天下午,她借了铁钩水桶,带我到海边退潮后的岩石上,去掏取这种动物。她的手还被附着在石面上的小蛤蜊擦破了。回来,她替我倒出了石子,换上海水,养上海葵花。
“你喜爱这种东西吗?”她坐下来得意地问。
“唔。”
“你的生活太单调了,这对养病是很不好的。我对你讲课印象很深,我总是坐在第一排。你不记得了吧?那时我十七岁。”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灯光下,面对着我的学生为我新陈设的景物。我实在不喜欢这种东西,从捉到养,整个过程,都不能使我发生兴味。它的生活史和生活方式,在我的头脑里,体现了过去和现在的强盗和女妖的全部伎俩和全部形象。我写了一首《海葵赋》。
青岛,这是世界上少有的风光绮丽的地方。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祖国美丽富饶的地区,有很多都曾经处在帝国主义的铁蹄蹂躏之下。每逢我站在太平角高大的岩石上,四下眺望,脚下澎湃飞溅的海潮,就会自然地使我联想起这里的悲惨的历史。我的心里总()有一种沉痛之感,一种激愤之情。
终于,我把海葵花送给了女弟子,在缸里又养上了石子。
这样做的结果,是大大辜负女学生的一番盛情,一番好意了。
离开青岛的时候,我把一些自认为名贵的石子带回家里。
尘封日久,不但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就是拿在手里,也不像过去那样滑腻,这是因为上面泛出一种盐质,用水都不容易洗去了。时过境迁,色衰爱弛,我对它们也失去了兴趣,任凭孩子们抛来掷去,想不到当时全心全力寤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却落到了这般光景。
但它们究竟是和我度过了那一段难言的日子,给过我不少的安慰,帮助我把病养得好了一些。古人把药石针砭并称,这说明石子确是养病期中难得的纯朴有益的伴侣。
1962年4月
怀念孙犁先生
张晶
上世纪60年代后期,因为时局的不稳定,也因为父母离家随单位去作集体性的劳动改造,我作为一个无学可上的少年,寄居在北京亲戚家。“革命”正在兴起,存有旧书、旧画报的人家为了安全,尽可能将这些东西烧毁或者卖掉。我的亲戚也狠卖了一些旧书,只在某些照顾不到的地方遗漏下零星的几册,比如床缝之间,或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腿儿底下……我的身高和灵活程度很适合同这些地方打交道,不久我便发现了丢落在这些旮旯里的旧书,计有《克雷洛夫寓言》,《静静的顿河》电影连环画等等,还有一本书脊破烂、作者不详、没头没尾的厚书,在当时的我看来应属于长篇小说吧。我胡乱翻起这本“破书”,不想却被其中的一段叙述所吸引。也没有什么特别,那只是对一个农村姑娘出场的描写。那姑娘名叫双眉,作者写她“哧哧的笑声”,写她抱着一个小孩用青秫秸打枣,细长身子,梳理得乌黑明亮的头发披在肩上,红线白线紫花线合织的方格子上衣,下身是一条短裤,光脚穿着薄薄的新做的红鞋。她仰头望着树尖,脸在太阳地里是那么白,眼睛是那么流动……细看,她脸上擦着粉,两道眉毛那么弯弯的,左边的一道却只有一半,在眼睛上面,秃秃地断了……以我当时的年龄,还看不懂这小说的时代背景是土改时期,不知道这双眉因为相貌出众,因为爱说爱笑,常遭村人的议论。吸引我的是被描绘成这样的一个姑娘本身。特别是她的流动的眼和突然断掉一半的弯眉,留给我既暧昧又神秘的印象,使我本能地感觉这类描写与我周围发生的那场革命是不一致的,正因为不一致,对我更有一种“鬼祟”的美的诱惑。那年我大约11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本“破书”的作者是孙犁先生,双眉是他的中篇小说《村歌》里的女主人公。
我产生要当作家的妄想是在初中阶段。我的家庭鼓励了我这妄想。父亲为我开列了一个很长的书目,并四处奔走想办法从已经关闭的市级图书馆借出那些禁读的书。在父亲喜欢的作家中,就有孙犁先生。为了验证我成为作家的可能性,父亲还领我拜会了他的朋友、《小兵张嘎》的作者徐光耀老师。记得有一次徐光耀老师对我说,在中国作家里你应该读一读孙犁。我立即大言不惭地答曰:孙犁的书我都读过。徐光耀老师又问:你读过《铁木前传》吗?我说,我差不多可以背诵。那年我16岁。现在想来,以那样的年龄说出这样一番话,实在有点不知深浅。但能够说明的,是孙犁先生的作品在我心中的位置。
时至今日,我想说,徐光耀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他在那个鄙弃文化的时代里对我的写作可能性的果断肯定和直接指导,使我敢于把写小说设计成自己的重要生活理想;而引我去探究文学的本质、去领悟小说审美层面的魅力,去琢磨语言在千锤百炼之后所呈现的润泽、力量和奇异神采的,是孙犁和他的小说。
那时还没有“追星族”这种说法,况且把孙犁先生形容成“星”也十分滑稽。我只像许多文学青年一样,迷恋他的文字带给我们的所有愉悦,却没有去认识这位大作家的奢望。但是一个机会来了。1979年,我从插队的乡村回到城市,在一家杂志作小说编辑,业余也写小说。秋天,百花文艺出版社准备为我出版第一本小说集,我被李克明、顾传箐二位编辑热情请去天津面谈出版的事。行前已故作家韩映山嘱我带封信给孙犁先生。这就是我的机会,而我却面露难色。可以说,这是我没有见过世面的本能反应;也因为,我听人讲起过,孙犁的房间高大幽暗,人很严厉,少言寡语。连他养的鸟在笼子里都不敢乱叫。向我介绍孙犁的同志很注意细节的渲染,而细节是最能给人以印象的。我无法忘记这点:连孙犁的鸟都怕孙犁。韩映山看出了我的为难,指着他家镜框里孙犁的照片说:“孙犁同志……你一见面就知道了。”
我带了信,在秋日的一个下午,由李克明同志陪同,终于走进了孙犁先生的“高墙大院”。这是一座早已失却规矩和章法的大院,孙犁先生曾在文章里多次提及,并详细描述过它的衰败经过。如今各种凹凸不平的土堆、土坑在院里自由地起伏着,稍显平整的一块地,一户人家还种了一小片黄豆。那天黄豆刚刚收过,一位老人正蹲在拔了豆秸的地里聚精会神地捡豆子。我看到他的侧面,已猜出那是谁。看见来人,他站起来,把手里的黄豆亮给我们,微笑着说:“别人收了豆子,剩下几粒不要了。我捡起来,可以给花施肥。丢了怪可惜的。”
他身材很高,面容温厚,语调洪亮,夹杂着淡淡的乡音。说话时眼睛很少朝你直视,你却时时能感觉到他的关注或说观察。他穿一身普通的灰色衣裤,当他腾出手来和我握手时,我发现他戴着一副青色棉布套袖。接着他引我们进屋,高声询问我的写作、工作情况。我很快就如释重负。我相信戴套袖的作家是不会不苟言笑的,戴着套袖的作家给了我一种亲近感。这是我与孙犁先生的第一次见面。
其后不久,我写了一篇名叫《灶火的故事》的短篇小说,篇幅却不短,大约15000字,自己挺看重,拿给省内几位老师看,不料有看过的长者好心劝我不要这样写了,说“路子”有问题。我心中偷偷地不服,又斗胆将它寄给孙犁先生,想不到他立即在《天津日报》的《文艺》增刊上发了出来,《小说月报》也很快作了。当时我只是一个刚发表几篇小说的业余作者,孙犁先生和《天津日报》的慷慨使我对自己的写作“路子”更加有了信心。虽然这篇小说在技术上有着诸多不成熟,但我一向把它看作自己对文学的深意有了一点真正理解的重要开端,也使我对孙犁先生永远心存感激。
我再次见到孙犁先生是次年初冬。那天很冷,刮着大风。他刚裁出一沓沓粉连纸,和保姆准备糊窗缝。见我进屋,孙犁先生迎过来第一句话就说:“铁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我这两年老得特别快。”当时我说:“您是见老。”也许是门外的风、房间的清冷和那沓糊窗缝用的粉连纸加强了我这种印象,但我说完很后悔,我不该迎合老人去证实他的衰老感。接着我便发现,孙犁先生两只袄袖上,仍旧套着一副干净的青色套袖,看上去人就洋溢着一种干练的活力,一种不愿停下手、时刻准备工作的情绪。这样的状态,是不能被称作衰老的。
我第三次见到孙犁先生,是和几位同行一道。那天他没捡豆粒,也没糊窗缝,他坐在写字台前,桌面摊开着纸和笔,大约是在写作。看见我们,他立刻停下工作,招呼客人就坐。我特别注意了一下他的袖子,又看见了那副套袖。记得那天他很高兴,随便地和大家聊着天,并没有摘去套袖的意思。这时我才意识到,戴套袖并不是孙犁先生的临时“武装”。一副棉布套袖到底联系着什么,我从来就说不清楚。联系着质朴、节俭?联系着勤劳、创造和开拓?好像都不完全。
我没有问过孙犁先生为什么总戴着套袖,若问,可能他会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我是为了爱护衣服。但我以为,孙犁先生珍爱的不仅仅是衣服。为什么一位山里老人的靛蓝衣裤,能引他写出《山地回忆》那样的名篇?尽管《山地回忆》里的一切和套袖并无瓜葛,但它联系着织布、买布。作家没有忘记,战争年代山里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为他缝过一双结实的布袜子。而作家更珍爱的,是那女孩子为缝制袜子所付出的真诚劳动和在这劳动中倾注的难以估价的感情,倾注的一个民族坚韧不拔、乐观向上的天性。滋养作家心灵的,始终是这种感情和天性。所以,当多年之后,有一次我把友人赠我的几函宣纸精印的华笺寄给孙犁先生时,曾收到他这样的回信,他说:“同时收到你的来信和惠赠的华笺,我十分喜欢。”但又说:“我一向珍惜纸张,平日写稿写信,用纸亦极不讲究。每遇好纸,笔墨就要拘束,深恐把纸糟蹋了……”如果我不曾见过习惯戴套袖的孙犁先生,或许我会猜测这是一个名作家的“矫情”,但是我见过了戴着套袖的孙犁,见过了他写给我的所有信件,那信纸不是《天津日报》那种微黄且脆硬的稿纸就是邮局出售的明信片,信封则永远是印有红色“天津日报”字样的那种。我相信他对纸张有着和对棉布、对衣服同样的珍惜之情。他更加珍重的是劳动的尊严与德行,是人生的质朴和美丽。
我第四次与孙犁先生见面是去年10月16日。这时他已久病在床,住医院多年。我知道病弱的.孙犁先生肯定不希望被频频打扰,但是去医院看望他的想法又是那么固执。感谢《天津日报》文艺部的宋曙光同志和孙犁的女儿孙晓玲女士,他们满足了我的要求,细心安排,并一同陪我去了医院。病床上的孙犁先生已是半昏迷状态,他的身材不再高大,他那双目光温厚、很少朝你直视的眼睛也几近失明。但是当我握住他微凉的瘦弱的手,孙晓玲告诉他“铁凝看您来了”,孙犁先生竟很快作出了反应。他紧握住我的手高声说:“你好吧?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他那洪亮的声音与他的病体形成的巨大反差,让在场的人十分惊异。我想眼前这位老人是要倾尽心力才能发出这么洪亮的声音的,这真挚的问候让我这个晚辈又难过,又觉得担待不起。在四五分钟的时间里,我也大声说了一些问候的话,孙犁先生的嘴唇一直嚅动着,却没有人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在他身上,盖有一床蓝底儿、小红花的薄棉被,这不是医院的寝具,一定是家人为他缝制的吧,真的棉布里絮着真的棉花,仿佛孙犁先生仍然亲近着人间的烟火,也使呆板的病房变得温暖。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孙犁先生。
“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直至今年7月10日孙犁先生逝世,我经常想起孙犁先生在病床上高声对我说的话。
我想,我已经很久没读孙犁先生的小说了,当今中国文坛很久以来也少有人神闲气定地读孙犁了。春天的时候,我因为写作关于《铁木前传》插图的文章,重读了《铁木前传》。我依然深深地受着感动。原来这部诗样的小说,它所抵达的人性深度是那么刻骨;它的既节制,又酣畅的叙述所成就的气质温婉而又凛然;它那清馨而又讲究的语言,以其所呈现的素朴大美使人不愿错过每一个字。当我们回顾《铁木前传》的写作年代,不能不说它的诞生是那个时代的文学奇迹;而今天它再次带给我们的陌生的惊异和真正现实主义的浑厚魅力,更加凸现出孙犁先生这样一个中国文坛的独特存在。《铁木前传》的出版距今45年了,在45年之后,我认为当代中国文坛是少有中篇小说能够与之匹敌的。孙犁先生对当代文学语言的不凡贡献,他那高尚、清明的文学品貌对几辈作家的直接影响,从未经过“炒作”,却定会长久不衰地渗透在我的文学生活中。
以我仅仅同孙犁先生见过四面的微薄感受。要理解这位大作家是困难的。他一直淡薄名利,自寻寂寞,深居简出,粗茶淡饭,或者还给人以孤傲的印象。但在我的感觉里,或许他的孤傲与谦逊是并存的,如同他文章的清新秀丽与突然的冷峻睿智并存。倘若我们读过他为《孙犁文集》所写的前言,便会真切地知道他对自己有着多少不满。因此我更愿意揣测,在他“孤傲”的背后始终埋藏着一个大家真正的谦逊。没有这份谦逊,他又怎能甘用一生的时间来苛刻地磨砺他所有的篇章呢。1981年孙犁先生赠我手书“秦少游论文”一帧:
“采道德之理述性命之情发天人之奥明死生之变此论理之文如列御寇庄周之作是也别黑白阴阳要其归宿决其嫌疑此论事之文如苏秦之所作是也考同异次旧闻不虚美不隐恶人以为实录此叙事之文如司马迁班固之所作是也”。
我想,这是孙犁先生欣赏的古人古文,是他坚守的为文为人的准则,他亦坦言他受着这些遗产的涵养。前不久我曾经有集中的时间阅读了一些画家和他们的作品,我看到在艺术发展史上从来就没有自天而降的才子或才女。当我们认真凝视那些好画家的历史,就会发现无一人逃脱过前人的影响。好画家出众不在于轻蔑前人,而在于响亮继承之后适时地果断放弃。这是辛酸的,但是有欢乐;这是“绝情”的,却孕育着新生。文章之道难道不也如此么。孙犁先生对前人的借鉴沉着而又长久,他却在同时“孤傲”地发掘出独属于自己的文学表达。他于平淡之中迸发的人生激情,他于精微之中昭示的文章骨气,尽在其中了。大师就是这样诞生的吧。在前人留给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和丰富的文学遗产面前,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单薄渺小,也再一次对某些文化艺术界的“狂人”那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莫名其妙的自大生出确凿的怀疑。
在我为之工作的河北省作家协会,有一座河北文学馆,馆内一张孙犁先生青年时代的照片使很多人过目不忘。那是一张他在抗战时期与战友们的合影,一群人散坐在冀中的山地上,孙犁是靠边且偏后的位置。他头戴一顶山民的毡帽,目光敏感而又温和,他热情却是腼腆地微笑着。对于今天的我们,对于只同他见过四面的我,这是一个遥远的孙犁先生。然而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相信病床上那位盖着碎花棉被的枯瘦老人确已离我们远去,近切真实、就在眼前的,是这位头戴毡帽、有着腼腆神情的青年和他的那些永远也不会颓败的篇章。
水生嫂是作品着墨最多的妇女典型。她勤劳、能干,编苇席,一会儿“就编成了一大片”;她贤慧、温柔,敬重老人,疼爱孩子,体贴丈夫,在她身上有着我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水生嫂虽然爱丈夫、爱家庭,眼光却不狭隘,她能识大体、顾大局,懂得如何处理爱国与爱家的关联。当她知道丈夫报名参了军,虽然也心疼丈夫,依恋不舍,但她还是很快欣然同意,并为丈夫准备好了行装。
白洋淀的妇女不仅仅是勤劳、能干、识大体的,也是多情的、乐观的、坚强的。男生们参军才走几天,水生嫂和几个青年妇女便找借口去探望他们,她们对自己的丈夫有着深切真挚的爱。当然,她们又是乐观的。在没有见到自己的亲人时,她们虽然最初“有点失望,也有些悲哀”,但她们“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不久,她们就又说笑起来了”。这些情感丰富,爱说爱笑的女生们在遇到敌船时,虽然也心跳,但却不胆怯,不手软,她们机智地将船往荷花淀里摇,并下定决心,“假如敌人追上了”,决不投降,“就跳到水里去死”,表现出了坚定沉着和视死如归的精神。回村后,这些经受了战争洗礼的妇女们的精神境界有了新的飞跃,她们很快也学会了射击,拿起了枪杆子,成立了一支自己的队伍,“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水生嫂等妇女们的成长,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了冀中人民在民族自卫战争中的巨大变化。作者透过塑造以水生嫂为代表的妇女群像,歌颂了冀中地区抗日军民在党的领导下英勇抗战的革命斗志以及爱国主义精神。
《荷花淀》是孙犁的短篇小说代表作,描述抗日战争时期发生在白洋淀地区的一个令人喜悦的故事。作品充分体现了孙犁鲜明的三大创作特色:描述的是冀中一带尤其是白洋淀地区人民的生活和斗争;善于用精练的笔墨,写出人物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小说带有浓郁的抒情味道,用散文诗的语言来写小说。作品选取白洋淀一隅,在抗日战火硝烟弥漫的大背景下,主人公的夫妻之情、家国之爱、纯美的人性、崇高的品格就像白洋淀盛开的荷花一样,美丽灿烂。
《荷花淀》不只是一篇小说,由此发端,构成了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的创作流派。它的不事雕琢和语言的简洁清丽,恰如湖面上亭亭玉立的一株荷花;《荷花淀》也不只是一篇课文,由此发端,给学生以清新的生活气息、浓郁的语感和美感,让语文课属于学生,使他们有机会发表、有时刻思考、有空间参与,在新课程标准下更注重培养学生对语言的感悟潜质、辨析潜质、表现潜质。因此,我把本文确定为“文学鉴赏课”,采用“引疑---议疑---释疑”的基本方式进行师生双向交流。但因教学时刻限制,仅就“夫妻话别”前的景物描述和“夫妻话别”、“商量探夫”两段对话描述进行鉴赏讨论,到达让学生掌握学习小说一般方法(即根据小说的特点,从环境描述、故事情节和典型人物三要素入手,进而明白小说的主题)的目的。
了解作家孙犁及“荷花淀”派的艺术风格;明白充满诗情画意的景物描述和传神的对话对刻画人物性格和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掌握学习小说一般方法。
这就是我对《荷花淀》这篇课文的看法。
孙犁《芦苇荡》阅读答案
芦苇荡
孙犁
①弯弯下垂的月亮,浮在水一样的天上。老头子载了两个女孩子回来。
孩子们在炮火里滚了一个多月,都发着疟子,一直没安静过,神经紧张得很。一点轻微的声音,闭上的眼就又睁开了。又是到了这么一个新鲜的地方,有水有船,荡悠悠的,夜晚的风吹得长期发烧的脸也清爽多了,就更睡不着。眼前的环境好像是一个梦。小女孩子趴在船边,用两只小手淘着水玩。
远远有一片阴惨的黄色的光,突然一转就转到她们的船上来。女孩子叫了一声。
老头子说:“不怕,小火轮上的探照灯,它照不见我们。”
小船无声地,但是飞快地前进。当小船和那黑乎乎的小火轮站到一条横线上的时候,探照灯突然照向她们,不动了。两个女孩子的脸照得雪白,紧接着就扫射过一梭机枪。
老头子叫了一声“趴下”,一抽身就跳进水里去,踏着水用两手推着小船前进。大女孩子把小女孩子抱在怀里,倒在船底上,用身子遮盖了她。
子弹吱吱地在她们的船边钻到水里去,有的一见水就爆炸了。
那小的觉得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流到自己脸上来,连忙爬起来,把大的抱在自己怀里,带着哭声向老头子喊:
“她挂花了!”
老头子没听见,拼命的往前推着船,还是柔和地说:
“不怕。他打不着我们!”
“她挂了花!”
“谁?”老头子的身体往上蹿了一蹿,随着,那小船很厉害地仄歪了一下。老头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顿时失去了力量,他用手扒着船尾,跟着浮了几步,才又拼命地往前推了一把。
一钻进苇塘,他就放下篙,扶起那大女孩子的头。
大女孩子微微睁了一下眼,吃力地说:
“我不要紧。快把我们送进苇塘里去吧!”
老头子无力地坐下来,船停在那里。月亮落了,半夜以后的苇塘,有些飒飒的风响。老头子叹了一口气,停了半天才说:
“我不能送你们进去了。我没脸见人。’
小女孩子有些发急:
“老同志,你快把我们送进去吧,你看她流了这么多血,我们要找医生给她裹伤呀!”
这时那受伤的才痛苦地哼哼起来。小女孩子安慰她,又好像是抱怨,一路上多么紧张,也没怎么样,谁知到了这里,反倒……一声一声像连珠箭,射穿老头子的心。他没法解释:大江大海过了多少,为什么这一次的任务,偏偏没有完成?自己没儿没女,这两个孩子多么叫人喜爱?自己平日夸下口,这一次带着挂花的人进去,怎么张嘴说话?这老脸呀!他叫着大女孩子说:
“他们打伤了你,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
两个孩子全没有答言,老头子觉得受了轻视。他说:
“你们不信我的话,我也不和你们说。可是,等到天明,你们看吧!”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非常闷热。②一轮红日当天,水面上浮着一层烟气。小火轮开的离苇塘远一些,鬼子们又偷偷地爬下来洗澡了。十几个鬼子在水里泅着,日本人的水式真不错。水淀里没有一个人影。从荷花淀里却撑出一只小船来。一个干瘦的老头子,只穿一条破短裤,站在船尾巴上,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两只手却忙着剥那又肥又大的莲蓬,一个一个投进嘴里去。
鬼子们冲着那小船吆喝,叫他过来。
老头子向他们看了一眼,就又低下头去。还是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船,剥着莲蓬。船却慢慢地冲着这里来了。
小船离鬼子还有一箭之地,好像老头子才看出洗澡的是鬼子,只一篙,小船溜溜转了一个圆圈,又回去了。鬼子们拍打着水追过去,老头子张皇失措,船却走不动,鬼子紧紧追上了他。
眼前是几根埋在水里的枯木桩子,日久天长,也许人们忘记这是为什么埋的了。③这里的水却是镜一样平,蓝天一般清,拉长的水草在水底轻轻地浮动。鬼子们追上来,看着就扒上了船。老头子又是一篙,小船旋风一样绕着鬼子们转。鬼子们像是玩着捉迷藏,乱转着身子,抓上抓下。
一个鬼子尖叫了一声,就蹲到水里去。他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一口,是一只锋利的钩子穿透了他的大腿。别的鬼子吃惊地往四下里一散,每个人的腿肚子也就挂上了钩。他们挣扎着,想摆脱那毒蛇一样的钩子。那替女孩子报仇的钩子却全找到腿上来,有的两个,有的三个。鬼子们痛得鬼叫,可是再也不敢动弹了。
老头子把船一撑来到他们的身边,举起篙来砸着鬼子们的脑袋,像敲打顽固的老玉米一样。
他狠狠地敲打,向着苇塘望了一眼。在那里,鲜嫩的芦花,一片展开的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
在那苇塘的边缘,芦花下面,有一个女孩子,她用密密的苇叶遮掩着身子,看着这场英雄的行为。
1945年8月于延安
(有删减)
7.下列对小说相关内容和艺术特色的`分析鉴赏,正确的两项是(4分)
A.老头子多次对两个女孩说“不怕”只是为了安慰她们,其实他自己也很紧张,害怕被鬼子发现,从他往船上蹿动作就可以看出来。
B.文中两次写老头子“有一篙没一篙地撑着船”是为了强调人物悠闲惬意的状态,有效地迷惑了鬼子,为后文鬼子轻易上当作了铺垫。
C.文中多处用了伏笔,使故事交代含蓄又能结构严密、故事紧凑,如写“日本人的水式真不错”就是为后文鬼子轻易追上老头子设的伏笔。
D.作者笔下的女孩和老头子都是普通老百姓,但是他们坚强、乐观、勇敢面对甚至是直接参与抗战,体现了作者对战争的信心和对人性的赞美。
E.本文虽然是描写战争,却用了朴素、清新、柔美的语言,淡化了对人物形象的刻意雕琢,散文式的格调、诗歌般的意境使文章充满“诗意”。
8.小说中的老头子的主要性格特点是什么?请结合全文简要分析。(4分)
9.小说多处描写了环境,请分别分析画线部分的环境描写有何作用。(6分)
参考答案
7、BE(A老头子并不紧张,他是真的对自己很自信;C鬼子追上老头子的船,并不是因为他们水式好,而是老头子故意让他们追上以把他们引入自己的陷阱;D:小女孩没有直接参与抗战,“对战争的信心”也没有体现。)
8.(4分)(1)自信,经历了大风大浪没有出事,以及多次安慰女孩“不怕”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技术很自信;(2)要面子,女孩受伤后觉得“没脸见人”,没有立即送女孩到目的地,非要给女孩报仇;(3)慈爱,自己无儿无女对两个女孩是真心喜爱,女孩受伤了自己很自责难过;(4)临危不乱,有勇有谋,面对鬼子的封锁只凭一条小船来去自如,给女孩报仇时精心策划引鬼子入圈套。(答对两点即可。每点2分,观点1分,结合文本简单分析1分)
9.(6分)(1)烘托出人物平静惬意的心理,与后文遇鬼子枪袭的紧张形成对比;(2)营造了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并告知读者鬼子下塘洗澡的原因,推动故事发展;(3)水的清澈和平静下蕴藏着不平静,为鬼子不知不觉中了陷阱做了铺垫。(每点2分)
孙犁:吃粥有感
我好喝棒子面粥,几乎长年不断,晚上多煮一些,第二天早晨,还可以吃一顿。秋后,如果再加些菜叶、红薯、胡萝卜什么的,就更好吃了。冬天坐在暖炕上,两手捧碗,缩脖而啜之,确实像郑板桥说的,是人生一大享受。
有人向我介绍,胡萝卜营养价值很高,它所含的维生素,较之名贵的人参,只差一种,而它却比人参多一种胡萝卜素。
我想,如果不是人们一向把它当成菜蔬食用,而是炮制成为药物,加以装潢,其功效一定可以与人参旗鼓相当。
是一九四二年的冬天吧,日寇又对晋察冀边区进行“扫荡”,我们照例是化整为零,和敌人周旋。我记得我和诗人曼晴是一个小组,一同活动。曼晴的诗朴素自然,我曾写短文介绍过了。他的为人,和他那诗一样,另外多一种对人诚实的热情。那时以热情着称的青年诗人很有几个,陈布洛是最突出的一个,很久见不到他的名字了。
我和曼晴都在边区文协工作,出来打游击,每人只发两枚手榴弹。我们的武器就是笔,和手榴弹一同挂在腰上的,还有一瓶蓝墨水。我们都负有给报社写战斗通迅的任务。我们也算老游击战士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先转到敌人的外围去吧。
天气已经很冷了。山路冻冰,很滑。树上压着厚霜,屋檐上挂着冰柱,山泉小溪都冻结了。好在我们已经发了棉衣,穿在身上了。
一路上,老乡也都转移了。第一夜,我们两人宿在一处背静山坳栏羊的圈里,背靠着破木栅板,并身坐在羊粪上,只能避避夜来寒风,实在睡不着觉的。后来,曼晴就用《羊圈》这个题目,写了一首诗。我知道,就当寒风刺骨、几乎是露宿的情况下,曼晴也没有停止他的诗的构思。
第二天晚上,我()们游击到了一个高山坡上的小村庄,村里也没人,门子都开着。我们摸到一家炕上,虽说没有饭吃,却好好睡了一夜。
清早,我刚刚脱下用破军装改制成的裤衩,想捉捉里面的群虱,敌人的飞机就来了。小村庄下面是一条大山沟,河滩里横倒竖卧都是大顽石,我们跑下山,隐蔽在大石下面。飞机沿着山沟上空,来回轰炸。欺侮我们没有高射武器,它飞得那样低,好像擦着小村庄的屋顶和树木。事后传说,敌人从飞机的窗口,抓走了坐在炕上的一个小女孩。我把这一情节,写进一篇题为《冬天,战斗的外围》的通讯,编辑刻舟求剑,给我改得啼笑皆非。
飞机走了以后,太阳已经很高。我在河滩上捉完裤衩里的虱子,肚子已经辘辘地叫了。
两个人勉强爬上山坡,发现了一小片胡萝卜地。因为战事,还没有收获。地已经冻了,我和曼晴用木棍掘取了几个胡萝卜,用手擦擦泥土,蹲在山坡上,大嚼起来。事隔四十年,香美甜脆,还好像遗留在唇齿之间。
今晚喝着胡萝卜棒子面粥,忽然想到此事。即兴写出,想寄给自从一九六六年以来,就没有见过面的曼晴。听说他这些年是很吃了一些苦头的。
1978年12月20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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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书
我的故乡的原始住户,据说是山西的移良,我幼小的时候,曾在去过山西的人家,见过那个移民旧址的照片,上面有一株老槐树,这就是我们祖先最早的住处。
我的家乡离山西省是很远的,但在我们那一条街上,就有好几户人家,以长年去山西做小生意,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一直传下好几辈。他们多是挑货郎担,春节也不回家,因为那正是生意兴隆的季节。他们回到家来,我记得常常是在夏秋忙季。他们到家以后,就到地里干活,总是叫他们的女人,挨户送一些小玩艺或是蚕豆给孩子们,所以我的印象很深。
其中有一个人,我叫他德胜大伯,那时他有四十岁上下。
每年回来,如果是夏秋之间农活稍闲的时候,我们一条街上的人,吃过晚饭,坐在碾盘旁边去乘凉。一家大梢门两旁,有两个柳木门墩,德胜大伯常常被人们推请坐在一个门墩上面,给人们讲说评书,另一个门墩上,照例是坐一位年纪大辈数高的人,和他对称。我记得他在这里讲过《七侠五义》等故事,他讲得真好,就像一个专业艺人一样。
他并不识字,这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他常年在外,他家的大娘,因为身材高,我们都叫她“大个儿大妈”。她每天挎着一个大柳条篮子,敲着小铜锣卖烧饼子。德胜大伯回来,有时帮她记记账,他把高粱的茎秆,截成笔帽那么长,用绳穿结起来,横挂在炕头的墙壁上,这就叫“账码”,谁赊多少谁还多少,他就站在炕上,用手推拨那些茎秆儿,很有些结绳而治的味道。
他对评书记得很清楚,讲得也很熟练,我想他也不是花钱到娱乐场所听来的。他在山西做生意,长年住在小旅店里,同住的人,干什么的人也有,夜晚没事,也许就请会说评书的人,免费说两段,为长年旅行在外的人们消愁解闷,日子长了,他就记住了全部。
他可能也说过一些山西人的风俗习惯,因为我年岁小,对这些没兴趣,都忘记了。
德胜大伯在做小买卖途中,遇到瘟疫,死在外地的荒村小店里。他留下一个独生子叫铁锤。前几年,我回家乡,见到铁锤,一家人住在高爽的新房里,屋里陈设,在全村也是最讲究的。他心灵手巧,能做木工,并且能在玻璃片上画花鸟和山水,大受远近要结婚的青年农民的欢迎。他在公社担任会计,算法精通。
德胜大伯说的是评书,也叫平话,就是只凭演说,不加伴奏。在乡村,麦秋过后,还常有职业性的说书人,来到街头。其实,他们也多半是业余的,或是半职业性的。他们说唱完了以后,有的由经管人给他们敛些新打下的粮食;有的是自己兼做小买卖,比如卖针,在他说唱中间,由一个管事人,在妇女群中,给他卖完那一部分针就是了。这一种人,多是说快书,即不用弦子,只用鼓板。骑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做鼓架。他们不说整本,只说小段。卖完针,就又到别的村庄去了。
一年秋后,村里来了弟兄三个人,推着一车羊毛,说是会说书,兼有擀毡条的手艺。第一天晚上,就在街头说了起来,老大弹弦,老二说《呼家将》,真正的西河大鼓,韵调很好。村里一些老年的书迷,大为赞赏。第二天就去给他们张罗生意,挨家挨户去动员:擀毡条。
他们在村里住了三四个月,每天夜晚说《呼家将》。冬天天冷,就把书场移到一家茶馆的大房子里。有时老二回老家运羊毛,就由老三代说,但人们对他的评价不高,另外,他也不会说《呼家将》。
眼看就要过年了,呼延庆的擂还没打成。每天晚上预告,明天就可以打擂了,第二天晚上,书中又出了岔子,还是打不成。人们盼呀,盼呀,大人孩子都在盼。村里娶儿聘妇要擀毡条的主,也差不多都擀了,几个老书迷,还在四处动员:
“擀一条吧,冬天铺在炕上多暖和呀!再说,你不擀毡条,呼延庆也打不了擂呀!”
直到腊月二十老几,弟兄三个看着这村里实在也没有生意可做了,才结束了《呼家将》。他们这部长篇,如果整理出版,我想一定也有两块大砖头那么厚吧。
第一个借给我《红楼梦》的人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十岁左右还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我先在西头刘家,借到一部《封神演义》,读完了,又到东头刘家借了这部书。东西头刘家都是以屠宰为业,是一姓一家。刘姓在我们村里是仅次于我们姓的大户,其实也不过七、八家,因为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庄。
从我能记忆起,我们村里有书的人家,几乎没有。刘家能有一些书,是因为他们所经营的近似一种商业。农民读书的很少,更不愿花钱去买这些“闲书”。那时,我只能在庙会上看到书,书摊小贩支架上几块木板,摆上一些石印的,花纸或花布套的,字体非常细小,纸张非常粗黑的《三字经》、《玉匣记》,唱本、小说。这些书可以说是最普及的廉价本子,但要买一部小说,恐怕也要花费一、两天的食用之需。因此,我的家境虽然富裕一些,也不能随便购买。我那时上学念的课本,有的还是母亲求人抄写的。
东头刘家有兄弟四人,三个在少年时期就被生活所迫,下了关东。其中老二一直没有回过家,生死存亡不知。老三回过一次家,还是不能生活,只在家过了一个年,就又走了,听说他在关东,从事的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勾当。
家里只留下老大,他娶了一房童养媳妇,算是成了家。他的女人,个儿不高,但长得颇为端正俊俏,又喜欢说笑,人缘很好,家里长年设着一个小牌局,抽些油头,补助家用。男的还是从事屠宰,但已经买不起大牲口,只能剥个山羊什么的。
老四在将近中年时,从关东回来了,但什么也没有带回来。这人长得高高的个子,穿着黑布长衫,走起路来,“蛇摇担晃”。他这种走路的姿势,常常引起家长们对孩子的告诫,说这种走法没有根柢,所以他会吃不上饭。
他叫四喜,论乡亲辈,我叫他四喜叔。我对他的印象很好。他从东头到西头,扬长地走在大街上,说句笑话儿,惹得他那些嫂子辈的人,骂他“贼兔子”,他就越发高兴起来。
他对孩子们尤其和气。有时,坐在他家那旷荡的院子里,拉着板胡,唱一段清扬悦耳的梆子,我们听起来很是入迷。他知道我好看书,就把他的一部《金玉缘》借给了我。
哥哥嫂子,当然对他并不欢迎,在家里,他已经无事可为,每逢集市,他就挟上他那把锋利明亮的切肉刀,去帮人家卖肉。他站在肉车子旁边,那把刀,在他手中熟练而敏捷地摇动着,那煮熟的牛肉、马肉或是驴肉,切出来是那样薄,就像木匠手下的刨花一样,飞起来并且有规律地落在那圆形的厚而又大的肉案边缘,这样,他在给顾客装进烧饼的时候,既出色又非常方便。他是远近知名的“飞刀刘四”。现在是英雄落魄,暂时又有用武之地。在他从事这种工作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材,在一层层顾客的包围下,顾盼神飞,谈笑自若。可以想到,如果一个人,能永远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存在,岂不是很有意义,也很光荣?
等到集市散了,天也渐渐晚了,主人请他到饭铺吃一顿饱饭,还喝了一些酒。他就又挟着他那把刀回家去。集市离我们村只有三里路。在路上,他有些醉了,走起来,摇晃得更厉害了。
对面来了一辆自行车。他()忽然对着人家喊:
“下来!”
“下来干什么?”骑自行车的人,认得他。
“把车子给我!”
“给你干什么?”
“不给,我砍了你!”他把刀一扬。
骑车子的人回头就走,绕了一个圈子,到集市上的派出所报了案。
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也许把路上的事忘记了。当晚睡得很香甜。第二天早晨,就被捉到县城里去。
那时正是冬季,农村很**,每天夜里,绑票的枪声,就像大年五更的鞭炮。专员正责成县长加强治安,县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枪毙,作为成绩向上级报告了。他家里的人没有去营救,也不去收尸。一个人就这样完结了。
他那部《金玉缘》,当然也就没有了下落。看起来,是生活决定着他的命运,而不是书。而在我的童年时代,是和小小的书本同时,痛苦地看到了严酷的生活本身。
1978年春天
孙犁:昆虫的故事
人的一生,真正的欢乐,在于童年。成年以后的欢乐,则常带有种种限制。例如说:寻欢取乐;强作欢笑;甚至以苦为乐等等。
而童年的欢乐,又在于黄昏。这是因为:一天劳作之后,晚饭未熟之前,孩子们是可以偷一些空闲,尽情玩一会儿的。
时间虽短,其欢乐的程度,是大大超过青年人的人约黄昏后的情景的。
黄昏的欢乐,又多在春天和夏天,又常常和昆虫有关。
一是捉黑老婆虫。
这种昆虫,黑色,有硬壳,但下面又有软翅。当村边的柳树初发芽时,它们不知从何处飞来,群集在柳枝上。儿童们用脚一踢树干,它们就纷纷落地装死。儿童们争先恐后地把它们装入瓶子,拿回家去喂鸡。我们的童年,即使是游戏,也常常和衣食紧密相连。
二是摸爬爬儿。
爬爬儿是蝉的幼虫,黄昏时从地里钻出来,爬到附近的树上,或是篱笆上。第二天清晨,脱去一层黄色的皮,就变成了蝉。
摸蝉的幼虫,有两种方式。一是摸洞,每到黄昏,到场边树下去转游,看到有新挖开的小洞,用手指往里一探,幼虫的前爪,就会钩住你的手指,随即带了出来。这种洞是有特点的,口很小,呈不规则圆形,边缘很薄。我幼年时,是察看这种洞的能手,几乎百无一失。另一种方式是摸树。这时天渐渐黑了,幼虫已经爬到树上,但还停留在树的下部,用手从树的周围去摸。这种方式,有点碰运气,弄不好,还会碰到别的虫子,例如蝎子,那就很倒霉了。而且这时母亲也就要喊我们回家吃饭了。
捉了蝉的幼虫(),回家用盐水泡起来,可以煎着吃。
三是抄老道儿。
我们那里,沙地很多,都是白沙,一望无垠,洁白如雪,人们就种上柳子。柳子地,是我童年的一大乐园。玩累了,坐在沙地上,就会看见有很多小酒盅似的坑儿。里面光滑整洁,无声无息,偶尔有一个蚂蚁或是小飞虫,滑落到里面,很快就没有踪迹了。我们一边嘴里念念有词:“老道儿,老道儿,我给你送肉吃来了。”一边用手往沙地深处猛一抄,小酒盅就到了手掌,沙土从指缝里流落,最后剩一条灰色软体的,形似书鱼而略大的小爬虫在掌心。这种虫子就叫老道儿。它总是倒着走,把它放在沙地上,它迅速地倒退着,不久就又形成一个窝,它也不见了。
它的头部,有两只很硬的钳子。别的小昆虫一掉进它的陷阱,被它拉进土里吃掉,这就叫无声的死亡,或者叫莫名其妙的死亡。
现在想来:道家以清静无为、玄虚冲淡为教旨。导引吐纳、餐风饮露以延年。虫之所为,甚不类矣。何以千古相传,赐此嘉名?岂农民对诡秘之行,有所讽喻乎?
1984年3月28日上午
孙犁:王福绿
――人物速记
因为她的丈夫叫邢福红,我们便叫她王福绿了。
我住在她家的对过一间小房里,同在一个北山坡上。一天,阴着天,我坐在房子里抽着恶劣的烟草,这个已经成了一个小媳妇,足有三个月了,然而年纪还不过十五六岁,在各方面还是表现着孩子气的女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嫩小的桃树下面了。
这女人直望着远方。我跟了这女人的动作回忆起关于她的家庭、生活上的一些传说来。离这里二十里地,有一个镇子,爹爹和哥哥做着打铁的活计。
这孩子便是在火红的炉灶旁边,看着火烧红的铁块,听着叮当的锤打,看着火星的飞迸,长大起来。在三岁上,便死去了母亲,这孩子不知道悲哀,而爹爹是知道的。爹爹每天早晨,用熟练的手给她穿上裤子,系上带子,便放她在风箱盖上,叫拉风箱的哥哥逗她玩,叫她听风箱呼打呼打的声响笑……爹爹最怕她哭。
去年,遭了敌人的烧杀,爹爹和哥哥,便也不能安静住在那个镇上了。他们背着、担着家具,从这里走到那里,做着零碎活,冬天,爹爹便下决心,给她找了个婆家。
爹爹,夜里敲打着铁铲,卖了去,给她换了一条洋布格花棉裤,因为买的不够长,下面又接了一截裤筒……
自从她嫁娶了以后,爹爹来看过她两次。
第二次,是前几天来的,爹爹拿了一把鹤嘴锄,送给了婆家,算是陪送女儿罢。当这被烟熏黑了脸,衣服上带着许多火烧的小洞的老人走了以后,她的丈夫邢福红跑到我这里来了,我问他:
“你丈人来了呢,叫人家吃的什么?”
“吃的不错呀,萝卜条菜。”
“人家给你们拿来了个鹤嘴锄呢……”
“谁稀罕他那个,麻烦的很,你,你知道吗,他想要我们的粮食呢!”
我不明白这个,他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丈人给他们送来鹤嘴锄,可是还肩上背了个“背褡”,这“背褡”据邢福红的母亲推测:“一定是想换些粮食走的!”
“你们给了他粮食吗?”
“谁给他,我们还没的吃哩!”
我就想起那老者,如果真的怀着这么颗心走来,那就该怀着颗什么样的心走回去了……
又一回,这女人的哥哥()来看她,那个细长而有点颠跛的青年人,在邢福红家院里梯子上整靠了一个上午……
邢福红的爹坐在房顶上抽烟,邢福红的娘坐在房子里,邢福红来到我房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然而,我始终望着那个细长而有点颠跛的人垂着头……
当下午,这个哥哥告辞要走,而已经走到斜坡的时候,妹妹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送下去……
回来,这女人的两眼红红的了。
这女人,据我看聪明而良善,我每天看见她围绕着婆婆,跟在后面,问着一些事情,她有时拉着小弟弟到坡下面去,有时捧着饭,喂着妹妹……
我常看见她,领着弟妹们,而当弟妹们不走时,她便默然地蹲下身去,等到那孩子伏在她的背上,她便一闪斜身子走起来,走过去了……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记着这个女人还充当着村子里孩子们的教员,她一到上课时间,看见孩子不到齐,便很着急,东跑西跑,呼叫着孩子们。
(原载《晋察冀文艺》第1期,1942年1月20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