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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白雪的墓园》(迟子建经典散文摘抄)

迟子建散文《白雪的墓园》(迟子建经典散文摘抄)


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迟子建散文《白雪的墓园》,本文共9篇,希望能帮助到大家!

篇1:迟子建散文《白雪的墓园》

迟子建散文《白雪的墓园》

父亲去世的日子离除夕仅有一月之差。父亲没能过去年,可我们必须要过这个年。要排解对一个人的哀思,尤其是父亲,三十天的日子未免太短太短了。我们办完丧事后连话都很少说,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谁还有心情去忙年呢?然而年就像盘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打又打不得,拂又拂不去,只能硬捱着。

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炉旁不停地往里面添柴。炉盖有烧红的地方了,可室内的一些墙角还挂着白霜。我的脸被炉火烤得发烫。我握着炉钩子,不住地捅火。火苗像一群金发小矮人一样甩着胳膊有力地踏着脚跳舞,好像它们生活在一个原始部落中一样,而火星则像蜜蜂一样嗡嗡地在炉壁周围飞旋。炉火燃烧的声音使我非常怀念父亲。

我不愿意离开火炉,我非常恐惧到外面去,那些在苍白的寒气中晃来晃去的人影大都是紧张忙年的人们,碰上他们的满面喜气该怎么办呢?火炉砌在厨房的西北角,它走两面火墙,可以给两个房间供暖。厨房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向门口,因为厨房里没有另开窗户,所以只能借着走廊尽头门上端的几块玻璃见见天光。光线艰难地沿着走廊爬行,往往爬到火炉边缘就精疲力竭了,所以火炉周围很少能接受到天光的爱抚,但炉火的光亮却弥补了这一缺憾,火炉周围的墙和炉壁以及那一块青色的水泥地,在冬季里总是微微地泛着炉火乳黄的光晕,好像它们被泡在黄昏中一样。

母亲躺在她的屋子里,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她还不到五十,头发仍是乌色的,看见她的头发我就心酸。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大放悲声。她很少哭,有时哭也是无声的,这种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们非常害怕。在我年幼的时候,年前的这段时光中,母亲常常是踏着缝纫机为我们做新衣裳,那种好听的“嗒嗒嗒”的声音就像割麦子一样。那时候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一会儿蒸年糕了,一会儿又用大锅烧水洗衣裳了,乳白的水汽云雾般地涌动,晃得人眼神恍惚。往往是父亲撞上了我们,或者我们撞上了母亲,无论谁撞了谁都要乐一阵子。

姐姐从靠近火炉的房间中歪着身子出来咳了几声,从她的咳声中我知道她刚才哭过。她是我们家老大,父亲的去世使她的担子更重了一些。她哑着嗓子问我:“你老是站在炉子这儿干吗?”“烧火。”我说。“烧火用不着看着,让它自己着。”姐姐说完就回屋了。

我站在火炉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总是闪现出山上墓园的情景。父亲睡在墓园里,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父亲现在睡着的地方是我小时候进山最害怕的地方,那时候我去采都柿和越橘总是绕过那片地方,因为那里使我有一种莫名的忧伤。现在那里终于成为父亲的墓园,我才明白悬了多少年的心只是因为那里会成为收留我亲人的地方。现在它成了父亲的墓园,我才不害怕经过那里,我才心平气和地第一次认真观察那里的景色:那里地势较高,背后有一个平缓的山坡,山坡上长着稀疏的樟子松。而坡下,也就是墓园四周却是一大片清一色的落叶松,它们全都直直地卧在丰盈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十分年轻的树木。再过百年,这些树木蔚为壮观的时候可能会使墓园看上去十分古老,它们的环绕将使灵魂越来越宁静。站在墓园朝山下望,可以看见小路和平缓下降的山势。树木好像在一点点地矮下去,矮到尽头的时候就出现了房屋和草滩,以及草滩尽头的太阳和月亮。

炉火越来越旺了,我仿佛看见父亲正推开走廊尽头的门,微笑着朝我走来。从他去世的那时起,这种幻觉就一直存在。他走到我面前了,他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肩膀。我握着炉钩子的手就抖了一下,墓园的情景又锐利地再现。我知道父亲根本不在这间房子里,可我又像是每时每刻都见到他似的。死亡竟是这般盛气凌人。墓园,我这样想着回头望了望幽暗的走廊,你现在真的成了我父亲的安乐窝了吗?

弟弟从火炉西侧最小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走到我身旁。他黑着脸,一声不吭地争着抢我手中的炉钩子,他也想来烧火。我把炉钩子让给他,他站在火炉那儿,用炉钩子轻轻地敲着炉盖。他对我说:“你进屋吧,我来烧火。”“烧火用不着看着。”我重复姐姐对我说过的话。他抬头看看我,我知道他也不愿意呆在屋子里,他也要找一种活儿来排遣哀思,我就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我走进姐姐的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望见后菜园。天色仍然灰白,有几只鸟在菜园边缘的障子上跳来跳去。

“咱妈还没起来?”姐姐恹恹地问我。

“没有。”我说。

“这个年怎么过呢?”姐姐叹息了一声。

“是啊。”我一筹莫展。

“你说咱妈过年那天会不会哭呢?”她很担忧地问。

“不会吧,她是知书达礼的。”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还是没底。

“我们单位的李洪玲,她爸爸和咱爸一样得同样的病死了,比咱爸早死五天。她妈妈现在天天在家哭,动不动就冲李洪玲喊:‘快去车站接你爸爸回家,你爸爸回来了!’弄得全家人都神经紧张。”姐姐说。

“咱妈不会的。”我说,“她是个明白人。”

“可她今天连话都不愿意说。”

“过几天就会好的。”我站在窗前,朝菜园望着。园子中的雪因为一个冬天也无人涉足,所以显得格外宁静。雪地之外用障子间隔而成的小路上,偶尔可见一两个人影晃来晃去。路后面的几幢房屋的门前已经有挂灯笼的人家了,忙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我的眼前又一次地出现墓园的情景,那里的白雪、树木和天空中的云霓,那里的风和墓前的供桌,一切都那么使人梦魂萦绕。我很想再回到厨房的火炉那儿去烧火,因为那里的温暖和光线很适宜回首往事。

我转回身,朝厨房走去。这时我突然听见母亲的房门响动的声音,接着我听见弟弟扔炉钩子的声音,他似乎是追着母亲出去了。他怕她出去想不开,我们都怕这样,所以母亲一出门总得有人装做无意地出去跟踪。我的心绞了一下。我站在弟弟刚才站过的地方,捡起炉钩子,掀开炉盖,看看炉子里全是一块块火红的木炭,就又添了几块柴火,炉膛里便迅速地响起一串噼哩啪啦地燃烧的声音。火苗旺盛得不住地舔着炉盖,使炉盖微微颤动,炉盖被烧红的面积越来越大了,好像炉子在不停地喝酒,渐渐地醉了似的。

我心事重重地等待母亲和弟弟快点回来,这种等待像推心一样的难受。不一会儿,弟弟先开门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竹筐,里面装满了碗和盘子。他神色有些喜悦,把竹筐放在墙角后神秘地走过来对我说:“咱妈想过年了,她去仓房里收拾过年用的东西。”我如释重负。果然,母亲很快从门外进来了,她的一只手里提着袋面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捆被冻得又白又直的生葱,她把它们放在锅台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态。

我赶紧把水壶添满水,掀开炉圈,将水壶坐上去。我知道忙年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温水,这种懂事的做法会使母亲欣慰的。

母亲把我们姊妹几个叫到一起,向我们布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为腿勤,大多是搞“采买”,酱油、醋、筷子、香、鸡蛋、猪肉等等的东西一律归他来买;而姐姐要搞“内务”,拆洗被褥、扫尘、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虽说是个女孩,但干细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水、倒脏水、打扫院子、劈拌子、归置仓房中的杂物这一类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气,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这些户外的活于我来讲还是一种奖赏呢。母亲一旦活起来,我们也就跟着活起来了。母亲吩咐活儿的时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

布置完活儿,母亲又对弟弟说:“往年当买的鞭炮、挂钱、对联和纸灯笼今年一律不买了。”“我知道。”弟弟低下头沉沉地说。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内忌讳招摇这些喜庆色彩太浓的东西,我们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不同寻常的风俗。看来有父亲和没父亲就是不一样,我的心陡地凄凉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亲面前落泪,只能干憋着,痴痴地想着山上的墓园,墓园的白雪和那种无法形容的宁静之气。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母亲的注意了,她唤了一声我的乳名,然后对我们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掉一滴眼泪。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别人家打着闹着在一起一辈子都值得,我知足了。伤心虽是伤心,可人死了,怎么也招不回来,就随他去吧。你们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亲了,将来的路都得自己走。你们爸爸活着时待你们都不薄,又不是没受过父爱,也该知足了。”母亲说完话,就返身进厨房干活去了。我们姐弟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赶紧行动起来。

我担着铁桶朝水井走去。水井在我们家的西北方向,选择最近的路线也要绕过七八幢房屋才能到达那里。路上的雪可不像园子中的那么丰厚和完整,由于人来人往的缘故,雪东一块西一块像补丁一样显眼地贴在路上,路上还有牲口的粪便和劈柈子人家留下的碎木片。走在这样的路上心里有一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天色非常苍白,如果不到黄昏时刻,连西边天上那一带隐隐约约的晚霞也看不到。我垂头走着,因为这一带路线我熟悉得闭着眼睛都可以行走,偶尔碰上两三个长辈的大娘和婶子,她们大都一开口就唤着我的乳名直直地问:“你妈有心过年吗?”“有心。”我稍稍抬头望一望她们,接着又垂头朝前走。绕到井台时,才发现那里挑水的人比往日多了。挑水的大多是男人,他们很自觉地排着队,但是见我来了,他们全都热情地让我先打。我执拗地谢绝着,因为我觉得他们是在可怜我刚刚没了父亲,我不愿意接受这种同情,所以我怎么也不肯站到最前面去。我站在这些男人身后默默排着队,我的脚下是厚厚的冰,冰呈现着一种乳黄的色彩,我就像踩着一大块奶酪一样。我不敢看这些男人的脸,因为他们容易使我想起父亲。父亲在世时,也是排在他们身后的一员。那时候这些男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现在因为我排在后面,他们都沉默无语。我只听见吱吱的摇水声和哗哗的倒水声以及许多男人的脚步像蚂蚁一样慢吞吞前移的微妙的摩擦声,其它我感受到的就是这单调的动荡之下潜藏着的深深的寂静和寒冷。这真是一个漫长的冬天。我又忆起了母亲眼里那颗鲜润的红豆。这时我脚边的两只水桶突然发出一阵狂饮的声音,原来前面的人把水先例进我桶里了,我只好退出队伍,担起两只桶摇摇晃晃地离开井台。离人群远了的时候,我才敢捧出眼泪。我哭是因为他们狠狠地同情了我,我受不了。由于哭泣我的倔劲就给提上来了,倔劲一上来力气也就壮了起来,所以我很快走到家门口了。我把水担进厨房,厨房里有雾蒙蒙的水汽,母亲正守着一只大盆洗涮碗碟,而姐姐则蒙着一块头巾站在一把椅子上扫尘。母亲吩咐我把水倒进缸里后抱一些柴火进来,因为炉子里的火不多了。我鼻音浓重地应着。母亲便问:“没出息的,又偷着出去哭了?”“他们非要我先打水,我受不了。”我说。“过了年他们就不会这样了。何况,你一定是见着他们不吭不响了,所以人家才可怜你。”母亲淡淡地说。

年已经像一个许多天没吃东西的大肚罗汉一样气喘吁吁地走到门槛了,只要稍稍开一下门,它就会饥肠辘辘地进来。再有两天就是年三十,我们要依照风俗去山上请爸爸回家过年。一大早,母亲就起来忙着煎鱼、炒鸡丝和摊鸡蛋,她做这些都是上坟用的,而我们姐弟三人则在里屋为父亲打印纸钱。为了让父亲在那边最富有,所以我们总是用面值一百元的'钱币来打纸钱。心细的姐姐说票子都是大的父亲买东西怕找不开,所以我们才又打了一些角角分分的零钱。等一切都准备停当我们将要出发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让我也去吧。”母亲垂下手,很自然地征求我们的意见。我和弟弟同时看了看姐姐,因为她最具有发言权。姐姐说:“你别去了,我们去就行了。”“可我还一次也没去过呢。”母亲很有些委屈地说,好像我们剥夺了她探望丈夫的权利似的。“可你一去又得哭了。”姐姐直率地说。“我保证不哭。”母亲几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气了,她飞快地摘掉围裙,冲进里屋去找围巾和手套。姐姐仍然心有余悸地问我:“你猜她去了会哭吗?”“我想会的。”我说。“肯定要哭。”弟弟补充说。“那就不让她去了。”姐姐说完,我们姐弟三人趁她还没出来就先溜出家门。我们像小偷一样飞速地沿着障子边东拐西拐地蹿上公路,很快就把母亲甩掉了。她不知道父亲墓园的确切位置,而且她发现我们是故意摆脱她之后,她绝对不会再追赶我们的。

天气极其寒冷,连空中乱响的爆竹声也是寒冷的。进山之后,我们的目光不停地朝父亲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别归家似的那么望眼欲穿。有几只大鸟在墓地上面的树梢盘桓,像墓园守望者一样。我们到达父亲身边时就像看见上帝一样一齐跪下,我们做着最古老的祭奠。纸钱焚化时的氤氲烟雾使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双手,他的确隔绝了我们,这双手我们再也牵不到了。这时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亲,她若站在这里会怎样呢?

告别墓园走回家时已近晌午。厨房里很温暖,炉火很旺。母亲头也不抬地守着一只盆子剐鱼,看来她是生了气了,她很少这样对我们生气。我们洗过手后赶紧各就各位地忙自己分内的活,这时母亲突然直直地问:

“你们招呼你爸爸回家过年了吗?”

“招呼了。”弟弟心惊胆颤地说。

“怎么招呼的?”母亲抬起头,我望见她的眼圈是红的,她一定哭过。

“我们说,家里什么东西都准备好了,爸爸你回家过年吧。”弟弟说这话时声音微妙极了。

“再没说别的?”

“我说了让他保佑弟弟今年考上大学。”我惴端地补充。

“你还想让他这么操心?”母亲不留情面地挤兑我,只能说明刚才不让她去墓园她不痛快。

“我不是故意的。”我说着,眼泪似乎又要流出来了,我赶紧走到火炉那去捅火。

“没事了,你们都该干啥就干啥去吧。”母亲叹息了一声,不再追究了。

年三十,按照母亲的吩咐姐姐必须回婆家过年,她不愿意因为失去丈夫而滞留女儿在家陪着自己,那么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为了不惹她伤心,我们在那一天都表现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午夜之时,外面的爆竹声连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我们家虽然没放爆竹却也仿佛放了似的,从院子四周不停地传来僻僻啪啪的声音。母亲像往年一样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饺子,而我和弟弟则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摆菜、筷子、酒杯和食碟。这是一个最难熬的时刻,只要过了除夕,年也就算过去,生活又会平稳起来。外面的夜是黑的,空气是冷的,没有雪花降临预兆来年是个丰年。我们无法抗拒地看着年的到来。年走了世世代代,已经苍老了,疲惫了,似乎它的每一个脚步都是迟暮的。我的眼前又闪现出了山上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星光一定像萤火虫似的飞向那里。

我们坐在桌前举起酒杯为新年做着陈旧的祝福。母亲神情极其镇静。当我祝福她长寿,而弟弟依照惯例跪下磕头为她祈求万福的时候,她的慈祥就像阳春三月的植物一样丰满地复苏了。母亲也同样祝福我们,说着那些我们晚辈人很少能享受到的吉祥话,这使我们觉得这个年里我们将与众不同。自始至终,她没有落一滴泪,她的眼睛里收留着那个柔软的孩子般地栖息在她眼底的灵魂——那枚鲜红的亮点同母亲的目光一起注视着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创造的共同的孩子。这是一个温暖的略带忧伤气息的除夕,它伴着母亲韧性的生气像船一样驶出港口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气。那天夜晚,炉火十分温存,室内优柔的气氛使我们觉得春天什么时候偷偷溜进屋里来了。

初一的时候天忽然下起漫无边际的大雪。冬天的早晨本来就来得晚,雪天的早晨就更像凌晨之时的天色了,所以我很迟才从梦中醒来。从床上爬起来,觉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用手试试火墙,才知母亲早已起来生过火炉了,我忽然有一种要哭的欲望。窗外十分宁静,菜园之外的道路上没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经过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沉沉地休息,整个小镇像瘫痪了似的。我披好衣裳,下地,走进厨房。先看了看炉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后就穿过黄昏似的走廊去母亲的房间。可我突然发现母亲不在房间里,她的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间把他从床上摇醒,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不知道。”他睡眼惺松地回答。“她不见了。”我说。“不会走远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衣起来跑到屋外的院子里去找母亲,他先去了厕所,然后又进了仓房,但怎么也没能找到。“会不会去挑水了呢?”弟弟问。“不会,水桶都在家里。”我们急得几乎要放声哭了。正在这时,姐姐和姐夫回门来了,姐姐一进来就感觉到气氛不正常,她焦急地问我:“咱妈怎么了?”“昨晚她还在,早晨醒来时她不见了,她是生了炉子后走的。”我说。“你们怎么不好好看着她?”姐姐埋怨着我们,眼里噙满泪花。

母亲会不会因为一时思念成疾而真的抛下我们呢?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山上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母亲会不会去那里了呢?没等我来得及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告诉姐姐,母亲突然推门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她的身上落着许多雪,她围着一条黑色的头巾,脸色比较鲜润,目光又充满了活力。

“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姐姐说。

母亲摘下围巾,上上下下地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别人家的园子偷花去了。她轻轻地告诉我们:“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吗?”我们问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睑低声地说,“我见到他的坟时心里跳得跟见到其它的坟不一样,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们全都垂下头来,真后悔那天没有带她去墓园。

“他那里真好。”母亲有些迷醉地说,“有那么多树环绕着,他可真会找地方。春天时,那里不知怎么好看呢。”她说完走进里屋把围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厨房,戴上围裙。我见她发丝乌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现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雪稠得像一片白雾,父亲被罩在这清芬的白雾中。

母亲掀开炉圈去看炉膛的火,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为那颗红豆已经消失了!看来父亲从他咽气的时候起就不肯一个人去山上的墓园睡觉,所以他才藏在母亲的眼睛里,直到母亲亲自把他送到住处,他才安心留在那里。他留在那里了,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勇气,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气。窗外的大雪无声而疯狂地漫卷着,我忽然明白母亲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积蓄将使回忆在她的余生中像炉火一样经久不息。这时母亲温和地转过身来问我们:“早饭你们想吃点什么?”

篇2:白雪的墓园迟子建阅读题答案

白雪的墓园(节选)

迟子建

①父亲去世的日子离除夕仅有一月之差。父亲没能挺过年,可我们必须要过这个年。母亲躺在她的屋子里,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她还不到五十岁,全家最痛苦的莫过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大放悲声。她很少哭,有时哭也是无声的,这种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们害怕担忧。

②我站在火炉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总是闪现出山上墓国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国。这时我突然听见母亲的房门响动的声音,接着我听见弟弟扔炉钩子的声音,他似乎是追着母亲出去了。他怕她想不开,我们都怕这样,所以母亲一出门总得有人装作无意地出去跟踪。我的心绞了一下,火苗旺盛得不住地舔着炉盖,使炉盖微微颤动,炉盖被烧红的面积越来越大了,好像炉子在不停地喝酒,渐渐地醉了似的。

③不一会儿,弟弟推门回来了,他神色有些喜悦,神秘地走过来对我说:“咱妈想过年了,她去仓房里收拾过年用的东西。”我如释重负。果然,母亲很快从门外走进来,她的一只手里提着袋面粉,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捆被冻得又白又直的生葱,她把它们放在锅台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态。

④母亲一旦活起来,我们也就跟着活起来了。母亲吩咐活儿的时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时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qī xī在母亲的眼睛里。

⑤再有两天就是年三十,我们要依照风俗去山上请父亲回家过年。一大早,母亲就起来忙着煎鱼、炒鸡丝和摊鸡蛋,她做这些都是上坟用的。我们将要出发的时候,母亲突然说:“让我也去吧。”母亲垂下手,征求我们的意见。姐姐说:“你别去了,我们去就行了。”“可我还一次也没去过呢,”母亲很有些委屈地说。“可你一去又得哭了。”姐姐直率地说。“我保证不哭。”母亲几乎是有些流露出女孩子气了,她飞快地摘掉围裙,冲进里屋去找围巾和手套。我们姐弟三人趁她还没出来就先溜出家门。我们像小偷一样飞速地沿着窄巷子东拐西拐地蹿上公路,很快就把母亲甩掉了。她不知道父亲墓园的确切位置,当她发现我们是故意摆脱她之后,就没有再追赶我们。

⑥初一的时候天忽然下起漫无边际的大雪。早晨我突然发现母亲不在房间里,她的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我的心沉了一下,就在我们打算去寻找时,母亲突然推门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她的身上落着许多雪,她围着一条黑色的头巾,脸色比较鲜润,目光又充满了活力。

⑦母亲摘下围巾,上上下下地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轻轻地告诉我们:“我看你爸爸去了。”“你找到地方了吗?”我们问地。“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睑低声说,“我见到他的坟时心里跳得跟见到其它的坟不一样,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⑧“他那里真好。”母亲有些迷醉地说,“有那么多树环绕着,他可真会找地方。春天时,那里不知怎么好看呢。”她说完又重新走回厨房,戴上围裙。

⑨母亲掀开炉圈去看炉膛的火,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为那颗红豆已经消失了!

19、根据拼音写汉字(2分)

qī xī _________

20、第④段加点词“活”在文中的意思是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4分)

21、结合上下文,说说第②段划线句的表达效果(5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22、下列对文章内容和人物情感的理解,不妥当的一项是( )(4分)

A.父亲去世,母亲最为痛苦,她睡不着觉,恸哭无声,我们害怕担忧。

B.母亲克制住悲痛,收拾过年用的东西,我们如释重负。

C.母亲准备好祭品,想跟我们一起上山去看父亲,我们不愿意,嫌她累赘。

D.母亲独自上山祭奠,回家后表现出欣慰和迷醉,我们深感惊讶。

23、本文作者迟子建曾说“我有一个短篇小说叫《白雪的墓园》。有人读了,说我写得挺温暖,我说这篇小说其实多么凄切啊”。请从细节运用的角度举一个例子(可抄原文,也可以概述),分析“温暖”而“凄切”的具体表现。(7分)

【示例】如第①段“她很少哭,有时哭也是无声的,这种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们害怕担忧。”这里写出了中年丧夫给母亲带来的巨大悲痛,哀伤之极欲哭无泪,可见其“凄切”,而“我们害怕担忧”,则体现了子女对母亲的心疼、体贴和关爱,一家人守望相助,足见其“温暖”。

举例: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分析: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参考答案:

19、栖息

20、母亲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试着从失去丈夫的哀痛中走出来,恢复正常的生活。

21、“绞”字写出“我”对母亲的担忧和心疼;“炉盖微微颤动”仿佛是“我”内心的颤动;“炉子在不停地喝酒,渐渐地醉了似的”则运用拟人的修辞,生动形象地写出“我”内心沉重的愁绪越来越浓厚。

22、C

23、评分标准:举例1分,分祈4分,语言表达2分。

例一(7分):

第④段“母亲吩咐活儿的时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时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

第⑨段“母亲掀开炉圈去看炉膛的火,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为那颗红豆已经消失了!”(或概括为“关于母亲左眼里‘红豆’的描写。”)

分析:生离死别是人生难以逾越的坎,通过对母亲眼里的红豆的描写,形象地写出了父母之间感情真挚生死相依。红豆的出现到消失体现了爱的绵长、爱的坚韧。至亲至爱的人离我们而去,是“凄切”的,但刻骨铭心的思念和美好的回忆,总能给人以“温暖”和活下去的勇气。

例二(说得不透彻,酌情扣分):

第③段“母亲很快从门外走进来,她的一只手里提着袋面粉,另一只手里簟着一捆被冻得又白又直的生葱,她把它们放在锅台前,一副要大大忙年的姿态。”

(或概括为“第③段母亲准备过年了。”)

分析:这是对母亲的动作描写。母亲硬是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全都咽了下去,挺起精神准备过年。因为她知道,虽然丈夫离她而去了,但她还得活着,孩子们还得活着。所以她必须咽泪装欢地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一种平静,一种坚韧,然后才能带着孩子们好好地生活下去。

篇3:迟子建《白雪》读后感

昨天晚上睡到半夜,突然失眠了。打开灯。看了一下妻子。妻子仍在梦中。没有一点睡意的我,便顺手拿起放在床头前的那本最后一期的《莽原》。打开《莽原》,在扉页上,我又看到了迟子建的那篇《白雪的墓园》。

迟子建的这篇小说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每次读起来,都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那种失去父亲的痛楚,真的让人很揪心,但这种揪心却又是温婉的。快过年了,父亲却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家人。父亲还很年轻,也许他和母亲一样还不到五十岁。父亲的突然离去,对于她这个家庭来说,无疑于天塌地陷。

欢乐和悲伤本来就是一对矛盾。迟子建为了强化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故意把过年给人们带来的喜庆和死亡给人们带来的悲伤放置在这种特定的环境里,主要就是为了营造这种矛盾的氛围,抓住读者的心,让读者一直读下去。我想,这也许就是小说家在构思作品时的匠心独具吧。

迟子建开篇写到,在离过年只有一个月的时候,小说中的主人翁“我”却因父亲的离去,不得不和家人一起沉浸在那种欲哭不能,欲笑不得的矛盾境地。正是这种矛盾的境地,才使得“我”和家人都变得那么痛苦、忧伤、敏感、脆弱。特别是主人翁“我”的母亲,在这个充满悲伤气息的家庭里,那种大悲无泪的表现,更是让读者感到揪心的疼痛。此时,在这个家庭,无论是谁,只要有一句不当的话,都有可能会让家人泪流满面。

为了能把这个年过去,主人翁的母亲,这位再普通不过的,和中国其它地方的农村女性一样的女人,硬是把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全都咽到了肚子里,而挺起精神来过年。因为她知道,虽然丈夫离她而去了,但她还得活着,孩子们还得活着。所以她必须咽泪装欢地在孩子们面前表现出一种坚韧,一种旷达,然后才能带着孩子们好好地生活下去。迟子建这种不动声色地讴歌中国女性伟大的写作方法,充分体现了迟子建对文字和语言的把握以及对谋篇布局的驾驭功力。

另外,小说中特别写到主人翁——“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眼睛里突然生出的那个红色斑点。“我”认为母亲眼睛里的那个红色斑点就是父亲的灵魂。所以迟子建这样写到“母亲吩咐活的时候她的左眼睛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她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

母亲眼睛里这个红色斑点,在母亲去过父亲的坟地后,才从母亲的眼睛里消失。因为“看来父亲从他咽气的时候起就不肯一个人去山上的墓园睡觉,所以才藏在母亲的眼睛里,直到母亲亲自把他送到住处,他才安心留在那。”

迟子建这种魔幻的写法真是神来之笔,她不但写出了主人翁——“我”的母亲对自己丈夫的眷恋和怀念,而且道出了母亲对父亲的哀思,同时也点缀出父亲对母亲的依恋。

篇4:迟子建《白雪》读后感

在《白雪的墓园》之前,迟子建的作品,没有读过。读这篇作品时,开始以为是纪实散文,慢慢地,才确认是短篇小说。小说围绕父亲春节前一个月突然去世,一家人如何来度过这个新年。悲伤是肯定的。但是,迟子建笔下的悲伤却又是温情的,对生活充满着希望,对人生充满了信心。

“我们办完丧事后连话都很少说,除非到了不说不可的时候。谁还有心情去忙年呢?”小说一开始就点出了全家人悲伤的心情。紧接着以绝妙地叙述和精致地描写全家人以何种状态来排遣对父亲的哀思。“我”站在火炉旁不停地添柴,一步不愿离开。炉火的炽热和燃烧的声音引起了“我”对父亲的怀念甚至是幻想。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过于母亲了,她躺在自己的屋子里,炕很暖和,却没有睡着。她还不到五十岁,满头乌发,丧父之后从未大放悲声。正是大悲无泪呀。姐姐从靠近炉子的房间里出来,从她的咳声中知道刚才哭过。弟弟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他也想烧火。很明显,烧火的原因,也是想找一种活来排遣对父亲的哀思。

眼看春节临近,乡亲们忙活着过年。往年主人网上祭奠公家里也是忙着做新衣、蒸年糕,热热闹闹。如今,全家人沉浸在失去顶梁柱的悲哀中,肯定是没有心情忙年的,甚至不知该怎样面对满面喜气的乡亲,甚至还担心伤心过度的母亲寻短见,每有出门必须有一人若无其事地跟踪。感觉出来,整个家庭的空气都弥漫着哀思。没有想到,第二天母亲一改卧床悲伤之举,整理库房碗碟,拎出面粉和葱,向大家布置过年工作。她一定是把悲伤压在心底,想着不能让子女们一度沉浸在悲痛之中,给他们以生活的勇气和信心。当她察觉出“我”也就是二女儿鼻子酸酸又想掉眼泪时,说出了一番很坚强有力的话语。话语有三层意思:第一是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掉一滴眼泪;第二是她和丈夫生活了二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时间虽短却很知足;第三是丈夫活着时待子女不薄,三姊妹都享受过父爱,应该知足。她的这种态度,带动子女们从悲哀中走出来,该怎样过年还怎样过年。

失去亲人,不失去生活的信心与勇气,显示出迟子建小说的温情和善意。除去该怎样过年还怎样过年,小说中的其它场景和细节描写,也给与了很好补充。比如父亲的栖息地白雪下的墓园,过去很少去,躲着走,现在因为父亲的加入而不感觉害怕;比如除夕前母亲赶着已成婚的大女儿回婆家过年;比如“我”去打水,排着队的乡亲们让她先来;比如父亲咽气时一直滞留在母亲眼中的那颗红点,直到母亲大年初一独自上坟才退去消失,寓意父亲不肯一个人留在墓园,母亲亲自把他送到住处后才安心留在那里。

迟子建的小说《白雪的墓园》,描写美妙极致,语言生动而富有魅力,即便主题寄托哀思,气氛也是温暖的。她告诫人们,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活着的人要好好生活。

篇5:迟子建散文

迟子建散文精选三篇

寒冷也是一种温暖

在北方,一年的开始和结束都是在寒冷时刻,让人觉得新年是打着响亮的喷嚏登场的,又是带着受了风寒的咳嗽声离去的。但在这喷嚏和咳嗽声之间,还是夹杂着春风温柔的吟唱,夹杂着夏雨滋润万物的淅沥之音和秋日田野上农人们收获的笑声。

故乡是我每年必须要住一段时日的地方。在那里,生活因寂静、单纯而显得格外有韵致。八月,我回到那里。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打开 窗,看青山,呼吸着从山野间吹拂来的清新空气。吃过早饭,我一边喝茶一边写作,或者看书。累了的时候,随便靠在哪里都可以打个盹,养养神。大约是心里松弛 的缘故吧,我在故乡很少失眠。每日黄昏,我会准时去妈妈那里吃晚饭。我怕狗,而小城街上游荡着的威猛的狗很多,所以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手中往往要攥块石 头。妈妈知道我怕狗,常常在这个时刻来接我回家。家中的菜园到了这时节就是一个蔬菜超市,生有妖娆花纹的油豆角、水晶一样透明的鸡心柿子、紫莹莹的茄子、油绿的芹菜、细嫩的西葫芦、泛着蜡一样光泽的尖椒,全都到了成熟期,不过这些绿色蔬菜只是晚餐桌上的配角,主角呢,是农人们自己宰杀的猪,是刚从河里打捞 上来的野生的鱼类。这样的晚餐,又怎能不让人对生活顿生感念之情呢?吃过晚饭,天快黑了,我也许会在花圃上剪上几枝花:粉色的地瓜花、金黄色的步步高或是 白色的扫帚梅,带回我的居室,把它们插入瓶中,摆在书桌上。夜深了,我进入了梦乡,可来自家园的鲜花却亮堂地怒放着,仿佛想把黑夜照亮。

如果不是因为十月份要赴港,我一定要在故乡住到飞雪来临时。

在香港,我每天晚上跟妈妈通个电话。她一跟我说故乡下雪的时候,我就向她炫耀香港的扶桑、杜鹃开得多么鲜艳,树多么绿,等等。但时间久了,尤其进入十 一月份之后,我忽然对香港的绿感到疲乏了,那不凋的.绿看上去是那么苍凉、陈旧!我想念雪花,想念寒冷了。有一天参加一个座谈,当被问起对香港的印象时,我 说我可怜这里的“绿”,我喜欢故乡四季分明的气候,想念寒冷。他们一定在想:寒冷有什么好想念的?而他们又怎能知道,寒冷也是一种温暖啊!

十一月上旬,我从香港赴京参加作代会,会后返回哈尔滨。当我终于迎来了对我而言的第一场雪时,兴奋极了。我下楼,在飞雪中走了一个小时。能够回到冬天,回到寒冷中,真好。

年底,我收到了一份沉甸甸的礼物,是艾芜先生的儿子汪继湘先生和儿媳王莎女士为我签名寄来的艾芜先生的两本书《南行记》和《艾芜选集》,他们知道我喜 欢先生的书,特意在书的扉页盖了一枚艾芜先生未出名时的“汤道耕印”的木头印章。这枚小小的印章,像一扇落满晚霞的窗,看上去是那么灿烂。王莎女士说,新近出版的艾芜先生的两本书,他们都没有要稿费,只是委托新华书店发行,这让我感慨万千。在我们这个时代,那些垃圾一样的作品,通过炒作等手段,可以获得极 大的发行量,而艾芜先生这样具有深厚文学品质的大家作品,却遭到冷落。这真是个让人心凉的时代!不过,只要艾芜先生的作品存在,哪怕它处于“寒冷”一隅, 也让人觉得亲切。这样的“寒冷”,又怎能不是一种温暖呢!

看不见的邮差

去前夏天,我给家里接上网线后,第一件事,就是请单位的同事,帮我申请了一个免费邮箱。我写的第一封信,是给聂华苓老师的。在此之前,因为我不上网,几乎每隔半个月,她就要从美国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近况。

那天晚上我把信发出去后,有点忐忑不安的,心想鼠标只那么轻轻一点,信就会长着翅膀翻山越海吗?

清晨起来,我奔向电脑,查看是否有回音。天啊,信箱里果然有聂老师的回信,她的第一句话是:“你也终于用网络了,太好了!”

没花一分钱,一封到美国的信,瞬间就抵达了,这使我觉得网络就是个魔术师,神通广大。

未上网前,我写好了稿子,若是短的,便在电脑上打印出来,去邮局寄掉。若是长的,就拷在软盘里,寄盘。我还记得,我在青岛修改完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寄给《收获》杂志的,就是一块薄饼似的软盘。

去邮局,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寄完稿,我就顺路逛商场、副食店、花店、音像店或是点心铺子。有的时候懒得做饭了,就赶到饭时出门,找家餐馆,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

上网后,无论是长稿短稿,都可以用伊妹儿发出了。报纸的采访,往往需要配发作者照片。以往我会寄上一张照片,并在后面标记上“用后请奉还”,麻烦得 很。现在呢,请人把照片扫描了一些,放在自己的图片库里,哪里需要,就选一张把它派发到哪里,非常便捷。而且,新书出版前,你可以事先看到美编设计的封 面,有不满意的,能够及时沟通和修正。而从前,出版社因为我不上网,让我看封面时,只得出一份打样,特快专递过来。

二十多年 前,我师范毕业,分配到故乡的山村学校教书。因为爱好写作,常有投稿,所以每天最盼望的,就是邮差的到来。那个邮差姓田,是个热心人,很善良。由于他是个 歪脖子,头总是拧向一侧,他骑着墨绿的邮车行进在山间公路时,我常担心他会因为看不到正前方,而被迎面驶来的汽车撞上。从县城到我们山村,十来公里的路 吧,他通常是上午九点多钟到。如果我的语文课恰好在第一节上完了,我便会在路口迎他。如果有我的信,他就会从自行车下来,从邮袋中取出信,递给我。如果那 信薄薄的,他就笑着,以为我收到了用稿通知;如果是厚厚一沓,他大概猜测到那是退稿,同情地看着我,尴尬地笑笑,好像责备自己不该把坏消息带给我。我觉得 这个邮差了不起,他不看大家都看的路,却依然走得稳稳当当的,从无闪失,说明眼前的那条路,他已熟稔于心。走上它时,只需轻轻一瞥,就能畅通无阻。能够在 大路上用目光“别开蹊径”,去瞭望别人不曾看到的“旁逸斜出”的美景,真乃神人啊!

有了网络,像田师傅这样的山村邮差,会渐渐失业 了。我们的信件,在几秒钟内,不需辗转,就可以走遍世界。网络中有一个看不见的邮差,可以二十四小时为我们服务,随时准备出发。虽然是方便到家了,可有的 时候,我还是怀念去邮局寄稿的日子。因为在返回的路上,你若买了点心,就可以边走边品尝;买了书,走累了,完全可以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先睹为快;而若 买了花,又逢了雨,那束花,无疑就有了露珠。

山水豆花

我对香港美食的记忆,不是尖沙咀酒楼中的生猛海鲜,亦不是铜锣湾烧味店里被熏制得流蜜似的肉食,而是寻常的山水豆花。

原以为香港是个缺乏野趣的地方,其实不然。

从九龙的钻石山出发,乘坐一个小时的大巴车,便摆脱了都市的喧嚣,到了清幽的西贡渔港。从这里再乘半小时的计程车,便到了山脚下。这个地方叫大浪湾,是个有山有海的地方。

当一座座山横在你面前,且看不见人烟的时候,这些山就是一本被风掀开了书页的大书,撩起了人阅读的欲望。

走走停停,疲惫不堪的一个半小时后,第一座山终于被甩在身后,我们看到了人烟,一座依山傍海的客栈。远远地,就听见了主人殷勤的招唤声。我们散坐在凉棚下歇脚,点了客栈的招牌吃食,山水豆花。

它们被装在方方正正的硬塑料盒里,储藏在冰箱中。店主人把它们拿到桌子上时,其身上的冷气与热气在刹那间融合,产生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覆盖在山水豆花 的薄膜上。揭开薄膜,随着水珠滑落,你看到的就是雨过天晴的情景:一块又白又嫩的豆花,像一朵初绽的白玉兰,鲜润明媚地看着你!豆花的原料是黄豆,它是由 盐卤点化豆浆而成的半固体,细腻、柔软。用一次性的塑料调羹轻轻一挖,一块豆花就荡进调羹,看上去莹白如玉。豆花凉爽滑腻,入口即化。细细品来,它的清香 不完全是豆子被研磨后迸出的香气,它还沾染了山中草木的气息,因而那清香是别致的。一份豆花落肚,疲劳感一扫而空,说不出的惬意和滋润。我实在爱极了这吃 食,又叫了一份,这次不是原汁原味地吃,而是像别人一样,佐以含糖的姜汁。这份豆花虽然也好吃,但是淋了姜汁的豆花,味道还是俗了些。

两份豆花,给我增添了无穷的力气。再次上路时,脚步就轻快了。开始时是尾随着行进在最前面的人,后来与他们渐渐拉开一段距离,为的是独行的那份快乐。好 像人一有了力气,胆量也大了,我不再惧怕山中会跳出什么劫匪。我在溪畔驻足,观赏水中的游鱼;我在半山腰那白色的茶花和红色的扶桑前放慢脚步,看大团大团 的花朵如何含着阳光绽放。直到下得山来,到了海边,也没有疲惫的感觉。

十月的最后一天,我们乘船去了大屿山的一个小海岛。

这个小岛居住的都是打鱼人,他们是香港原住民的后代。他们住的房屋很有特点,一座座灰色的棚屋就建在水上,支撑棚屋的水泥石柱裹着海草,很多棚屋上落 着鹭鸶。住在棚屋的人,出门乘船,归家也乘船。晚上,他们是枕着海涛入梦的。香港政府为渔民盖了新房子,可他们还是喜欢老式的棚屋,不肯迁出。我站在石拱 桥上,看归来的渔船。有的渔船是大丰收,鱼儿满舱;有的则收获平平,不过几斤小杂鱼。打鱼人站在船头,都黑瘦黑瘦的。不管收获大小,他们脸上的表情都是平和的。

我们在小岛的石街中闲逛,看形形色色晒干了的海产品。不知谁说,这里的山水豆花很好吃,于是一行人踅进一家小店。女主人很热情 地推荐她店里的其他小吃,可我对山水豆花情有独钟,只点了它。它上来了,仍然是那么的凉爽滑腻,那么入口。不同的是它有着微微的咸腥气,好像它是一艘白轮 船,刚刚出海归来。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明白山水豆花中“山水”的含义。这是一种与大自然最有亲和力的食物,在西贡的山中,我品尝的豆花中有山的气息;而在大屿山的小岛上,它则裹挟着海水的气息。这样浸润着山水精华的食物,无疑是有魂灵的。谁又能忘怀有魂灵的食物呢!

篇6:迟子建散文

迟子建散文两篇

女人的手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一般来说,女人的手都比男人的要小巧、纤细、绵软和细腻。不是常常有人用“纤纤素手”、“十指尖尖如细笋”来形容女人的手吗?

旧时代女人的手真正是派上了用场。纺织、缝补、浆洗、扯着细长的麻绳纳鞋底、擦锅抹灶、给公婆端尿盆、为外出打工的男人打点行装、洗尿布等等,真是不一而足。当然也有耽于刺绣、抚琴而歌、拈扇捕蝶的小姐的手,但那不是大多数女人的手的命运,所以也就略去不计了。

女人的手虽然备受辛劳,但很奇怪它们总是保持着女性的手应有的本色,灵巧而充满光泽。看许多古代的仕女图,画得最美的不是眼睛和嘴,而是那一双双安然垂在胸前的手。它们光滑美丽,像玉一般荧荧泛光。几百年过后,再看那画中的女人,只感觉那手充满灵性地又要动起来,仿佛又要去挑油灯的灯花,又要撩开竹帘看一眼她屋里的男人,又要到河边去窸窸窣窣淘米一样。

女人的手是经久不衰的。

现在的女人不必那么辛苦了。但是她们照例要下厨房,要照顾小孩子。她们仍然要洗衣、淘米、切菜、站在煤气灶前将葱花撒到沸油中爆响。若是她们有好心情,她们还要编织毛衣、裁剪、布置居室等等。她们用手使屋子一尘不染,连窗台上莳弄的花卉的叶片也纤尘不染,家里的空气真正是透明的。女人在忙碌这些的时候就丢掉了一些时光,她们的额头和眼角会悄悄起了皱纹,发丝的.光泽不似往昔,但她们的手却仍然有别于男人,即使粗糙也是一种秀气的粗糙。

于是我便想,女人的手为什么不容易老呢?我想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由于它们经常接触蔬菜水果、花卉植物和水的缘故。女人们在切菜的时候,柿子那猩红的汁液流了出来、芹菜的浓绿的汁液也流了出来、黄瓜的清香汁液横溢而出、土豆乳色的汁液也在刀起刀落之间漫出。它们无一例外地流到了女人的手上,以丰富的营养滋养着它们,使它们新鲜明丽。女人的手在莳弄花卉和长绿植物时必然也要沾染它们的香气和灵气,这种气韵是男人所不能获得的。女人大都爱水,米浆、洗衣水的每一次浸泡都使得手获得一次极好的滋润。

我这样说,并不是鼓励女人都下厨房。可是不下厨房的女人有味道吗?

女人的手不容易老的另一个原因,我猜想是因为眼泪的滋养。女人爱哭,很少有人会任泪自流到脖颈衣襟而不管不顾,也很少有人会像古典小说中的女人一样拈着手帕擦泪,女人哭起来大多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手也就适时而来,一把一把地在脸颊擦个不停。眼泪是一个人的精华,它只有在人极度悲伤和高兴的时候才夺眶而出,它对女人的手的滋养肯定不同凡响。泪水在手的表皮上慢慢地透过毛细血孔浸透在人手的内部,这时悲哀也就随之化解,青春和希望的力量在渐渐回升,女人的手经过泪水的洗礼变得更加有活力。

以上我所揣测的两点,最好不要被医学专家看到,不然便免不了要深究我犯了如何如何的常识错误,我可不想唇红齿白地对簿公堂。何况,我对一些常识性知识的千年不变总是深怀恐惧和疑虑。

不去说它了。

忘了哪一年在一本书上看到,女人在临终前比男人喜欢伸出手来,她们总想抓住什么。她们那时已经丧失了呼唤的能力,她们表达自己最后的心愿时便伸出了手,也许因为手是她们一生使用了最多的语言,于是她们把最后的激情留给了手来表达。

我现在是这样一个女人,我用手来写作,也用它来洗衣、铺床、切蔬菜瓜果、包饺子、腌制小菜、刷马桶。如果我爱一个人,我会把双手陷在他的头发间,抚弄他的发丝。如果我年事已高很不幸地在临终前像大多数女人一样伸出了手,但愿我苍老的手能哆哆嗦嗦地抓住我深爱的人的手。

阿央白

它是如此安然地出现在我面前——阿央白。晨光弥漫了空悠悠的山谷,它面朝着鸟声起伏的山谷,把它那惊世骇俗的美一览无余地展现在我面前。

石钟寺石窟的第八窟便是它了——阿央白。它是一尊刻有女性生殖器的石窟,据说是白族先民原始崇拜的特殊雕刻。它同周围石窟中的菩萨、南诏国王及侍从、天神、力神、古代波斯国人等等坦然地相处在一起,以其浑然天成的美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只有这尊石窟下的一块圆石,才被千古不绝的朝拜者给跪出两江深深的凹痕,那么触目惊心的凹痕。

我远远地看着它,它的黑褐色的质地、轮廓分明的曲线、睥睨世俗的那种天真无邪的气质。我们就在那一瞬间温存地相遇了,陽光在它的身上浮游着,它似乎就要柔软地荧荧欲动,就要流出一股莹白芬芳的生命之泉。

没有嘈杂的交谈,静悄悄的风、静悄悄的陽光在我们之间穿梭着。它静悄悄地立在这里已经有许多个漫长的世纪了。它沐浴着风声、雨声、月光、陽光,这一切都没有损害它的容颜。它是古老的,同时又是年轻的;它是苍凉的,同时又是青春的。我注意到,周围许多处石窟在战事中遭到破坏,菩萨断了胳膊、侍从少了腿,而许多头像都面目模糊。独有它,阿央白,它依然完整无缺地出现在我面前。就连邪恶的手都不敢触及它,看来真正的美本身就能驱除邪恶。

阿央白出在庄严肃穆的佛教圣地曾招致了种种非议。有人说这纯粹是后人出于对佛教的亵渎而导演的一场恶作剧。他们认为阿央白不洁、不贞,怎么可以把生殖器赤裸裸地雕刻在石头上呢?

我无意揣测这尊大约诞生于唐宋时期的雕刻其用意究竟是什么,也许雕刻者雕厌了充满神话色彩的菩萨、天神,雕厌了国王和歌舞升平的场景,雕厌了他们不可触及的事物,所以他们才雕出一副显赫的女性生殖器,因为只有它,才能给人以最温存、亲切、可知的感觉。也许雕刻者只是发现了一大块黑褐色的石头,他产生了丰富的联想,于是女性生殖器的轮廓就在上面显现了。

当然,一切揣测都只能是假想。不管怎么说,阿央白诞生了,而且存在下来,并且将要获得永生。雕它的人没有留下名字,但我觉得当他用刀凿划出一道道痕迹时,他一定是敛声屏气用心在雕刻。雕它的人一定是个心性很高、懂得温暖的人,也是一个真正懂得艺术之美的人。我与阿央白邂逅的一瞬,我便于无形中看见了一双手拂名而过的痕迹。那只能是一双男人的手,只有男性的手才能使女性的美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

晨光涌动着,我和阿央白同样沐浴着光明。我走近它,仔细端详它,我其实是在端详自己。它经久不衰的魅力在于它的真实、凝重和生动。它可以感知语言,它的深处曾搅起多少令这世上男女流连忘返的波澜——万劫不复的波澜。对于它,世俗的一切揣测都是毫无意义的了。可我仍未能免俗,试图还想为它所招致的非议做一番开脱。它跻身于佛教圣地,是否提醒人们,能做佛的思考该是由人开始的,而不是由神开始。只有人才能思考宗教和哲学,而人是从母腹中啼哭着爬出来的,阿央白是我们生命的窗口,我们的思想在做无边无际的精神漫游时,不要忽视生命本身的东西。没有生命,一切都不会存在。

当然,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在阿央白面前,你所需要的只是安详的目光。我一遍遍地注视着它,由远及近,由近及远,这时陽光更加浓郁了,它使阿央白焕发出一股流光溢彩的美。

阿央白的美在于它赤裸裸地将人们引以为神圣或邪恶的东西公之于众,这样神圣和邪恶就不能依附它而存在,它只为它自己而存在。犹如一枝娇艳异常的金黄色喇叭花,在深山野谷中摇曳着,释放着它那安静、炫目、动荡而悠久的美。

篇7:迟子建散文

在云南的大理,有天傍晚我在河岸散步,在石桥的一端突然与一个人相遇。他衣着洁净,笑嘻嘻地望着桥下的流水,那样子仿佛水中有他美如天仙的新娘。古朴的石桥、平静的河水、清朗的月光,这种充满古典情怀的场景使我对那人产生了好奇。月色给他的脸涂上一层柔和的光彩。他入神地微笑着,一动不动地望着河水。如果不是他始终如一地、毫无顾忌地笑着,我想不到他是精神失常者。他与我擦身而过,像大多数的精神失常者一样,走路很散漫,晃晃悠悠,有一种逍遥感。

我想象他为何而精神失常?这世俗生活中能制约、桎梏和诱惑人的种种事物我都想了一番却得不到任何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丧失了世俗人要为之奔波、劳碌、明争暗斗的职称、住房待遇、官职、金钱、荣誉等等累人的东西。那么他心中留下的那一点是什么?留下的必定是唯一的、单纯的、永恒的、执著的东西。这种东西带给了他安详、平和、宁静与超然。

他的笑常常使我警觉,这使我想起了里尔克,他在自己的一生中努力追求一种孤独感,有时候朋友或亲人破坏了他这种孤独感,他就会离他们而去。这种孤独感是否是精神失常者心中仅存的一种古典诗意之美呢?距离产生了,客观、清醒和冷静的良好品质必然在人的身上出现,而距离总是以丧失作为前提的。

必要的丧失是对想象力的一种促进和保护。许多秀山秀水、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频频产生过大学问家,而很大气的艺术家却寥寥无几,我一直以为这样尽善尽美的环境没有给想象以飞翔的动力,而荒凉、偏僻的不毛之地却给想象力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没有了满足感、自适感,憧憬便在缺憾、失落、屈辱中脱颖而出,憧憬因而变得比现实本身更为光彩夺目。

怀旧是否是一种丧失呢?我认为是。尽管怀旧的形式本身是拾取和藕断丝连,但就怀旧的事物本身而言,它却是对逝去事物的剔除和背叛,因为你不是怀恋已逝的所有事物,而是只对一件事物情有独钟。那么你在怀旧时,就意味着你对往昔大部分生活的丧失,你用阅历和理性判断出了一种值得追忆的事物,这种东西对你而言是永恒的。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有怀旧情绪,这种拾取实在是一场轰轰烈烈的丧失,而这种丧失又是必不可少的。

那么憧憬呢?我认为憧憬也是一种丧失。憧憬是想象力的飞翔,它是对现实的一种扬弃和挑战。现实太满或者太流于平庸了,憧憬便会扶摇而上,寻找它自己的阳光和雨露。憧憬脱离尘世,当然就是对许多俗世生活的一种丧失。

怀旧和憧憬,这是文学家身上必不可少的两个良好素质,它们的产生都伴随着丧失。而并不是任何人每时每刻都能怀旧和憧憬的,它需要营养的补充,也就是需要培养人的一种孤独感——一种近于怪癖的艺术家的精神气质。一个八面玲珑、缺乏个性的人是永远不会成为艺术家的,因为他们拥抱一切,缺乏问询、怀疑、冷静和坦诚,因而也就产生不了距离和美。

我又想起了在大理石桥上遇见的那个人。以往我会像绝大多数人一样称他们为精神病患者,但我现在不那么以为了。首先我已经不敢肯定这是一种病,当然就不能说他是患者了。我们是用常人的'眼光打量他们的,他们那不顾一切、彻头彻尾的丧失令我们疑惑不解,所以我们认定他们有病。

有一个小常识很说明问题,几乎绝大多数病的症状都伴有抑郁、焦虑、暴躁、惊慌的表现。而精神失常者却表现出一种使人迷醉的冷静、平和及愉悦,这有他们脸上的笑容为证。他们战胜了抑郁、焦虑、暴躁和惊慌,他们的心中也许仅存一种纯粹的事物,他们在打量我们时,是否认为我们是有病的?所以我只能认为他们是精神失常者,或者说是精神漫游者。

篇8:迟子建散文

讲故事的时候,我习惯在说下一句之前加一个“然后”,仿佛不加这两个字,故事就无法继续。可是不是所有故事都有然后,至少那一段远的要命的爱情没有然后。

有一棵树,爱上了马路对面的一棵树。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这是一个完整的爱情故事。我初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着急地想知道后续的发展,可是对我说这个故事的人说:“没有然后。”

后来,经历过一段远的要命的爱情之后,我才明白,爱情不是童话,并不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结局;爱情不是悲剧,并不一定会有一个凄美动人的结尾。有一种爱情,开始就是结束,在唯美的开头之后,便是仓促的结束,不会有然后,不会有轰轰烈烈,也不会有细水长流,一切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一段遥远的爱情,并不仅限于地域上的遥远,还有两颗心之间的距离。地域的遥远有时候是不可跨越的,例如生死,有时候可以通过交通工具,通讯设备拉近,但是心与心的距离很难缩短。就算其中一个人有着飞蛾扑火般的魄力,但只要对方关紧心门不让人靠近,最后就是徒惹一身伤。

也许若干年后,故事中的两棵树虽然相隔一条马路,但是在它们的根已经在地下交错,它们的枝叶已经相接,曾经遥远的距离不复存在。

也许若干年后,故事中的一棵树依然矗立在原地,但它对面的那棵树早在一场暴风雨中倒下。马路对面依然有一棵树,却不再是它爱过的那一棵了。

也许……

旁观者可以设想出无数个结局,但或许只有当局者才会知道再多的“也许”也挽回不了已经逝去的爱情。远的要命的爱情没有然后,只剩下回忆。在回忆里加上所有的“也许”和“然后”,大概就是一种最好的安慰了。

篇9:《白雪乌鸦》迟子建访谈

《白雪乌鸦》迟子建访谈

长篇小说《白雪乌鸦》全新出版 描写百年前哈尔滨大鼠疫

有一种作家,永远有一批默默追随他的读者,因为在他们生命中的某个时间里,这位作家真正温暖过他们的心灵。迟子建就是这类作家。他们虽屡屡获奖,就如迟子建曾获茅盾文学奖、三获鲁迅文学奖,享有国家最高的文学荣誉,但他们永远专注于作品本身,不会停止一次次挑战创作的难度高峰,亦如迟子建最新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白雪乌鸦》。在百年前哈尔滨大鼠疫这个死亡笼罩的极端情境中,展开了一幅市井百态的历史画卷。

谈新作 突发事件中市井百态

晨报记者(以下简称记):为什么会选择鼠疫这个灾难题材?

迟子建(以下简称迟):其实也并不是完全写灾难,是借用了鼠疫这个突发事件,还原了一个时代的市井百态。老哈尔滨华俄杂处的生活,对我有极强的吸引力。我是在“非典”时期,才知道哈尔滨曾在1910年发生过大鼠疫,老傅家甸是重灾区。我留意了这个新闻,查看了一些资料,有了创作的冲动。但我的这类小说,从萌生写意,到最后动笔,往往经历多年,《伪满洲国》就是这样。因为其间要做大量的资料收集,把要塑造的人物拿捏到位,才可以进入这个场景,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记:听说写作前您收集了大量的资料,其中有没有令您比较震惊的?

迟:查阅资料比写作本身的时间还要长,主要为了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活情态。比如伍连德在哈尔滨解剖的那具日本女人的尸体,是东北医学史上第一次解剖尸体。在清王朝末年,为防止鼠疫疫情扩散,载沣听从了伍连德的建议,下旨焚烧几千具尸体,这也是真实的,它让我感到震撼。我在复原老哈尔滨的时候,要了解当时的城市风貌,比如街巷的布局,道台府在哪儿,正阳大街在哪儿,我当时在省图书馆从四维胶片上逐页地查《远东报》,把眼睛都看花了。我在典藏室,看到了伍连德在鼠疫之后撰写的《东三省疫事报告书》的影印本,这些资料给我的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真正进入小说情境后,在占有史料的基础上还是要做文学的表达,要发挥小说家的想像力,否则,小说也就失去魅力了。

谈人性 鼠疫暴露出复杂人性

记:您在书中几乎把每个人在死亡面前的不同表现、不同命运绘制成了一个庞大的图谱。

迟:每个人对待疾病和生死的态度都不一样,这就是人性的复杂性。鼠疫一来,有被吓疯而死亡的,如李黑子;也有从容淡定的,如傅百川。人性就是这么复杂。谈到这里,我想起另一个人物,王春申。在日常生活中,别人眼中的他可能是个窝囊废,可是鼠疫一来,他身上的英雄行为就被激发出来了。这也是人性的复杂。再比如那个出宫的太监翟役生,他活着没有尊严、没有爱情,生不如死,又没有勇气死,成了个市井无赖,所以他盼望鼠疫一直蔓延下去,盼望所有的人都像他一样不幸。

记:感觉整部小说有一种恐慌但又微妙的氛围。

迟:所有的恐慌,是很自然的。不是出于人性的弱点,而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看重。瘟疫来临,心理的恐惧可能比疾病本身还要严重。但在任何一种疾病和灾难中,日常生活是要继续的,日常生活又是能消解这种恐惧的一种最好的办法。所以我写到在鼠疫高潮时,大家反而不怕了,去酒馆里喝酒吃肉,平时舍不得烧柴的,把家里烧得暖暖和和的。可是,当又一拨儿死亡的高潮来临时,他们又害怕了。这就是人在瘟疫面前的真实心理。作为作家,你不可能经历世界上所有的事件,但你的心理沧桑感和成熟度,会使你能准确或者比较接近地揣摩到你小说中人物的喜怒哀乐。

谈生死 个体凝聚成群体力量

记:您是否觉得这部小说比以前的作品难度高?

迟:此前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写起来相对更顺畅,我的性格和气质可能更喜欢青山绿水,喜欢在山水之间徜徉,喜欢我笔下人物的那种超然、豁达、浪漫和坚强。而写《白雪乌鸦》对我来说,确如你所言,难度非常大。因为它们完全是两种文本,两种气息。一个在莽莽林海间,可以看见碧水青山;一个在苍凉的冬季,被瘟疫笼罩。我知道进入这种氛围,极其艰难。但作家就是要从深渊,寻找那一点点的亮光。而人性的光辉,会把深渊照亮。我努力去做,找到了这样的亮光。当生活的潜流在鼠疫中“活”起来之后,生命的光芒就重现了。生命靠着每个不同个体的坚忍,默默地形成了一种群体的力量,渡过了鼠疫的难关。

记:感觉整部书在死亡之中有种别样的活力。

迟:这是一个冬天发生的故事,氛围是天上下着大雪,又盘旋着乌鸦,每天有人死亡,傅家甸两万多人中死了五千多人。但死亡的另一面就是活力,或者,死亡的底层埋藏的就是活力,面对疾病,不管怎么,人都要挣扎着活下去。我喜欢在死亡中还写到那种充沛的活力。生,确实是艰难的,谁都会经历突如其来的灾难、恐惧、死亡,唯一能战胜这些的就是对生的渴望。死亡阴影笼罩中的活力和温暖,就显得尤为可贵。

记:写作时每天面对死亡是种什么感受?

迟:进入鼠疫情境还是很压抑的,感觉每天都在送葬,而写完之后无比畅快。但一个作家难道为了让自己愉快就要每天写风花雪月?我不是那种作家。一个写作者就像一个演员,如果你不让费雯丽去演悲剧,她可能算不上一个好演员。如果我只是简单地描摹大兴安岭的山,不写它的'灵魂,那么这样的山就没有意义。你如果读出了死亡之中的活力,那我就很开心。鼠疫之下的人生,也有默默地相爱以及面对大灾时的关爱。

谈作家 既要“开放”又不失“封闭”

记:其实感觉《白雪乌鸦》故事性比较强,适合拍影视剧,但您此前的作品很少被拍成影视剧?

迟:《白雪乌鸦》刚上架,目前有一家影视公司找我,我会留心,找一个比较好的公司。《额尔古纳河右岸》电影拍完了,预计明年上映。主演斯琴高娃也跟我说,这部作品精神上有太丰富的东西,太难拍了。我的作品一直很少被改编,有时我发表了一部作品,一窝蜂有人来谈,但落到实处的很少。其实作为一个作家,我只负责完成我的作品,追求我的写作理想,其他的对我并不重要。别人的热点,在我这里可能是冷点。

记:感觉您一直有自己的坚持,心态很好,但其实现在诱惑很多,比如作家高额版税等,您对此有什么想法?

迟:我只有对文学的想法越来越多,一定要善待文学。我不是说要蔑视金钱,或者蔑视影视改编带来的反响,但这些都是文学的“附属品”,我的心思还是放在主业上。“附属品”不要过多考虑,可有可无;文学这个“主业”则不能不好好考虑。我心目中的好作家,既“开放”,又“封闭”,这样你能保持一颗朴素的心。我们要拥抱生活,更要回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叩问文学,把对文学的那种最本真的热爱,永远地抓住不放。我觉得生命就是一个过程,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足够了。晨报记者 刘婷

拓展

迟子建代表作品

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

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小说集《逝川》《雾月牛栏》《清水洗尘》

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

经典语录

在这个时代,一个作家拥有健康的心态实在是太重要了。因为你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生活,没有健康的心态就如同丧失了呼吸,很难从容进入自己的写作世界。

一个优秀作家是应具有浪漫之气和忧愁之气的人。浪漫之气可以使一些看似平凡的事物获得艺术上的提升,而忧愁之气则会使作家在下笔时具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从而使作品散发出独特的韵味。

其实有些色彩俗得不能再俗的时候,是一种到了极致的“雅”,我渴望着有一天能染出这样色彩的作品。

人类初始的那种很美好的东西,可能一点点地丧失,我们还无知无觉。

生活是不可改变的,生活你只能去承受。

个人一旦变小了,世界就大了。相反,一旦把个人看得过重,世界就变小了。一个人要想真正融入世界中,一定要把自己变得小一些,最好小得如一粒微尘,这样,世界才能升腾起来。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方向,写作之路是无限延伸的,每一次所谓的顶峰只是前行道路上的一个参照,我觉得这就是写作的魅力。荣誉就是动力,我还是继续努力吧。

生活和艺术的真相,并不会因为环境的优或劣而存在,也就是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外部环境并不重要,关键在于人的心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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