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高山,太阳八点多钟才从山坳里出来。最先照着的是那块平地,在平地上,有一排平房。前面有一个很大的土操场。天晴的日子,场子里总有人在蹦蹦跳跳,一到下雨或者下雪的时候,蹦跳就在走廊上。
高先生正规师范毕业,另外四个老师都是“土八路”。高先生不是校长,校长是沈先生,沈先生忙里忙外,要去小镇上买一些生活用品,拖欠的工资要去找镇上的领导要。高先生一个人过,据说在别的地方的时候,有一个相好,也不知真假,他从不说。
他上课的时候,教室门都开着,哪怕是下雪的日子,冷得不行,门也开着。高先生一讲课,整个山谷都有回声。有一次,一个学生家长找自己的孩子,农村里谁家没有一些事情呢,要么是家里的牛跑了,或者家里来了亲戚,再不就是家长要去做客了,把孩子接走一起做客。
家长在门外喊孩子,高先生硬是不理睬,绝对不让那个孩子走出教室,就是下课后,也不让那个孩子走,最后是沈校长跟高先生商量,才让那个孩子的家长接走了。这以后,家长都知道了,高先生上课的时候,站都不能站到教室门口,只有等别的老师上课,才能接孩子。
高先生喜欢跑步,早晨从这个山头跑到对面山上另一个山头。好多农人都在坡地里锄草,栽苗或者挖地,见到高先生从这边跑到那边,然后又从那边跑到这边,他们都议论,这高先生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有那么多的力气还不如挖几块地呢。
高先生不只是跑步,而且边跑的时候边唱歌:“日出东边神气爽,西边霞来飞满天。半空腾云楼阁现,济济一堂如春风。山河响彻云崖暖,青峰岭上欢乐扬。待到一日风帆起,直挂沧海破云霄。”
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山谷里也是断断续续的。有那力气,真不如弄些吃的。好多人都这样想。
高先生在上课的时候,也教学生唱:“日出东边神气爽……”学生一起唱,嫩嫩的声音,嫩嫩的歌曲,唱得学生摇头晃脑,高先生也把头扭过去,扭过去,一直扭到不能再扭了,最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只讲桌只有三条腿,那里经受得了高先生的一巴掌,一下就歪到一边去了,正好压到了高先生的脚上。他嘿嘿地笑了笑,一般的人那里看得出高先生那笑里的意思啊,桌子压着他的脚,疼呢。
高先生把学生拉到场子上,站好队伍,先也是一起唱:“日出东边神气爽……”高年级的同学散乱地站在一边,也跟着唱了起来。沈校长总是不组织其他班级一起唱,可是孩子一听到歌声就出来了,那些老师也鼓励孩子跟着高先生这班级里的孩子一起唱。
我毕业的时候,高先生还没有结婚。有一个女孩子,长相普通,来过几次找高先生,可是高先生总不冷不热,女孩待了一阵子又走了。女孩子来的时候,好多的学生趴在窗子边上,从一层塑料油纸边上看,看着高先生坐在一把破凳子上,女孩子坐在另外一把破凳子上,高先生轻轻地哼着:“……西边霞来飞满天……”女孩子问,你看这事情怎么样。那时候高先生唱到了“待得一日风帆起”。女孩真的起来了,一甩手,就走了出去。那些趴在窗子前的学生,一下轰地散开。
我们离开学校的那一天,那首歌我们唱了好多遍,唱到最后,我们才知道,它就好象一汪奔涌的泉水,会从我们的眼睛里出来。我们心里都把它叫做校歌。
“……待到一日风帆起,直挂沧海破云霄。”唱着唱着,我们就把高先生抬了起来,抛了起来。高先生,就是我们的风帆。
这校歌,是我们一生里记得最清楚的歌曲,也是我们最会唱的歌,它如血液一样,在我们周身飞快地转动着,慢慢地进入到了我们的骨髓里,跟我们一起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