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应当是韩少功“寻根文学”探索的前奏,其中已经显出“寻找”的意味,只不过寻找的是“自我”。由此可见,韩少功的“寻根”之路是从寻找自我的开始的。然而,“自我”是什么呢古希腊的先哲很早便有“认识自我”的箴言,佛洛依德还专门讨论它,将之纳入“三我”的体系,无数作家也都曾在作品中涉及,韩少功的这种尝试只是八十年代作家们“重建自我”的个人努力之一。
只是,我们看《归去来》的结尾便知,这种“尝试”最终陷入玄学的泥沼:我到底是谁呢因为自我问题的复杂,小说的魔幻现实倾向就很自然了。主人公闯入村庄就等于闯入“魔幻”,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并在这个身份下经历种种故事,直到某天洗澡,热气氤氲,让他感觉到某种不真实的异样感,后来又回到现实――一则返个旅店,魔幻与现实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关于自我的追问不就是这样吗
这其实是个“存在逗盯纳主义”之问,萨特以为行动塑造自我,与韩少功此篇所呈现的思路似乎有山没所抵牾,这是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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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1953年1月出生于湖南长沙。曾任《天涯》杂志社社长,海南省作协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等,中篇小说《爸爸爸》等,散文《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日夜书》等。作品《山南水北》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2004―2006年)全国优秀散文杂文奖。
韩少功先生善于模拟“局外人”的视角,以叙述者的理性逼视,反复打量他眼中的乡土人物乡土习俗的种种文化规定性,使传统文化浸染下的农民麻木、愚昧的根性昭然若揭。他笔下的乡村,有美好的单纯,也有暗中的狡诈,有虫鸟的静谧,也有扰人的喧嚣,有炊烟的诗意,也有基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在叙述者的理性意识和被描绘的农民形象之间构成了两种文化冲突的内在张力,显示出新时期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深刻洞见。
重构自我的尝试和尴尬――解读韩少功的《归去来》
《归去来》叙述的故事并不复杂:一个名叫黄治先的人来到一个村庄,被村民当成了另外一个名叫马眼镜的人。从小说中我们可以得知关于马眼镜的若干信息:这个马眼闭穗誉镜曾在山村做过民办教师(似乎是个下放知青),好象他还杀了一个叫“洋矮子”的村民,还因拒绝了一个年轻姑娘的追求而导致那个姑娘的不幸……现在关于马眼镜的这些信息都由“我”(黄治先)来负载。在这种语境下,“我”渐渐把自己当作了“马眼镜”,并扮演起这个角色。在小说结尾,“我”潜逃回旅馆,给朋友打电话:
朋友称我为“黄治先”。
“什么”
“什么的什么”
“你不是叫黄治先吗”
“你是叫我黄治先吗”
“我不是叫你黄治先吗”
于是,我迷惑不解:“世上还有个叫黄治先的而这个黄治先就是我吗”
于是,我呼喊道:“我累了,永远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
评论家南帆认为《归去来》完全可以看作是关于“遗忘和恢复记忆这一心理冲突的情绪变体”(南帆《历史的警觉》,《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6期)。这种关于“失忆”、“记忆”的矛盾的观点其实与评论家对特定时代(主要是“文革”)的关注有关。这种“理解的前结构”限制了对小说的进一步抽象。在我看来,《归去来》与其说是关于“失忆症”的历史寓言,毋宁说是关于人类寻找“自我”的生存寓言。下面我将从三个层次对《归去来》进行解读,力图再现小说另一种面目,指出其高度的形而上的特征。
首先说一下“自我”的形成和确认过程。萨特指出,“人的存在先于其本质”。而本质(“自我”)又是在不断的选择中完成的。这种选择不是完全自由的,它受到的最大的制约因素就是语言。任何一个人都是生活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正如迦达默尔所指出的那样,人是被抛入语言的,他一生下来就进入到一种固定的意义网络中,这个意义网络规定了他的思维、行为方式以及他与外界的交往方式,他必须接受一种异己的意识形态、一种被给定的价值和道德体系。因此语言“居用”(海德格尔语)着人、言说着人乃至决定着人的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便是语言的“囚徒”。例如,我们要问,一个男性生来就是一个男人、一个女性生来就是一个女人吗在很大的程度上是语言这个“意义网络”在起作用,“男人”往往与阳刚、勇武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女人往往与阴柔、温婉这样的词语联系在一起。这样的语境确立了“男人”或“女人”的本质。同样,“自我”的本质也由语言来命名。韩少功正是一个对语言的魔力有着深切体悟的作家:在《爸爸爸》中,丙崽――一个不会思想的病理学形象竟包涵了那么多的文化含义,不正是缘于作家对语言的体认吗在轿段《马桥词典》中,作家更是大胆地以语言来代替故事,让“语言的言说”(而不是事件)为世界和人类命名。《归去来》的文本中,“黄治先”不断地以外在于小村的那个世界的卫生、服饰、事业来提醒自己注意“自我”的本质;“马眼镜”则与小村人融合无间。二者自我形象的确立都是通过“语言”。
在对“自我”(人的本质)与“语言”的关系进行一番说明后,下面便谈谈《归去来》重构自我的尝试。
如前所述,既然“自我”由语言――一个庞大的意义网络来确认,那么要想重新建构一个“自我”,就必须将本来的语义网络搁置一边,进入到另外一个意义网络中去。从小说中可以看出作家的这一创作构想:
(洗完澡)穿鞋之前,我望着这个蓝色的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 觉,好象这个身体很陌生,很怪。这里没有服饰,族雹没有外人,就没有掩盖和作态的对象,也没有条件(“条件”这个词很有意味),只有赤裸裸的自己,自己的真实。有手脚,可以干点什么;有肠胃,要吃点什么;生殖器可以繁殖后代。世界被暂时关在门外了,走到那里就忙忙碌碌,无暇来打量和思量这一切。
“世界被暂时关在门外了”意味着由语言构成的庞大的意义网络被隔离,“自我”空白一片(“只有赤裸裸的自己,自己的真实”),本质尚未设定。而一旦走入这种意义网络,“就无暇来打量和思量这一切了”。这正是现实中的我们大家的境况。我们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现在的我是这样的“我”,有没有可能成为另外的“我”或是问:为什么“自我”的本质是这样,还有没有另外的样子了可能真如小说所言,对这个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我们“忙忙碌碌,无暇来打量和思量”。是韩少功,一个非常富有理性的作家,以小说“来打量和思量这一切”,通过小说假设另一个“我”的存在,尝试着重构自我。于是,《归去来》自然而然就成了一个关于人类生存的巨大的隐喻体系。
为了重构自我,小说确实将原来的意义网络抛在一边,而进入到一个新的(“陌生而又熟悉”)的意义网络中。这也正是小说富有哲学意味的标题昭示于我们的一个艺术构思。“归去来”作为一个动词短语,表现的正是“悬置”意义网络的动作。此处借用了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悬置”这一术语(某种程度上对其进行了“误读”)。“悬置”在德文原文中是“加括弧”的意思,即胡塞尔所称的“终止判断”的方法。这里所说的“悬置”意义网络并不是否定原来的意义网络,而是对其“加括弧”,不再把它作为建构自我的出发点。“归去来”一语的隐藏含义正是这种哲学上的“悬置”动作。据此可以解释,小说何以没有点明黄治先到小村的目的了,是小说的哲学蕴涵导致了黄治先的行动的无目的性。
“悬置”后,新的意义网络出现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新的意义网络同样是庞大无比的,同样是历史和文化的积淀。且看小说中两处细节描写:
路边小水潭里冒出几团一动不动的小黑影,不在意就以为是石头,细看才发现是小牛的头,鬼头鬼脑地盯着我。它们都有皱纹,有胡须,生下来就苍老了,有苍老的遗传。
门槛极高,极粗重,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坐过,已经磨得中部微微凹了下去。黄黄的木纹,象一圈圈月光在门槛上扩散浸染开来,凝成了一截化石。
小牛和门槛,作为新的意义网络体系中的具象物,都承受了岁月的磨刻。无论是“苍老的遗传”还是“凝成了一截化石”都说明二者承载着过多的文化信息。在这个由来已久乃至我们无法判断其新旧的意义网络中,“黄治先”渐渐地变成了“马眼镜”。对黄治先这一个体来说,其本来的“自我”渐趋消失,另一“自我”逐渐被建构。这一重构的过程正是“黄治先”被意义网络命名为“马眼镜”的过程。从文本中可以看出,另一“自我”,即“马眼镜”杀过一个被村民叫做“阳矮子”的恶人,且为山村的文化建设做出过贡献。他生活在真诚美好的人际关系中,与这个环境亲密地融合了。总之,他具有强烈的正义感与和谐的人性美,从而获得过本真人性的伸展与张扬。这一本质的确立,这另一“自我”的重构正是作家通过小说向我们展示个人乃至人类“自我本质”确立的另一可能。
不过,这种重构自我的努力又很虚幻,连作家本人也感到尴尬。
小说的标题“归去来”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混合体。是谁“归去”从文本中不难得知,是那个叫马眼镜的人归去,也即是离开山村;是谁“来”也不难得知,是那个叫黄治先的人来。“归去来”这一过程就暗含着一对矛盾,这是两个“自我”、两种本质不能统一的矛盾。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自始至终存在于小说中。小说一开始就说“我”对将要踏入的小山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缘自马眼镜;“陌生”缘自黄治先。在“我”被命名为“马眼镜”的同时,作为“黄治先”的经历依然在起作用。“我”不断地以“外部”世界的经历提示自己并非真的马眼镜。于是,一方面是扮演马眼镜的欲望诱惑着“我”;另一方面是作为黄治先的经历干扰着“我”、排斥着那种诱惑。两个“自我”在同一个个体上起作用,尽管在小说中重新建构的“自我”一度占据了主要地位。小说的结尾“我”打电话给朋友,朋友一下子将我重命名为“黄治先”,这时重构的“自我”与原来的“自我”剧烈撞击,以致产生了巨大的尴尬(本文开头引用的一段话)。
至此,我们不难理解小说结尾的那句话了:
我累了,永远走不出那个巨大的我了。妈妈!
这句话用了一个“巨大的”作为“我”的的限定词。何以“巨大”因为这个“我”实际上是本来的“自我”与重构的“自我”共生的混合体。而这二者又不能统一,所以“我”感到“累”了。
作为一篇小说,《归去来》为我们假设了重构自我、寻找本质的一种可能性。然而,时间是一维的、不可逆的;确认自我、设计本质的所有选择都是在这单向度的时间线条上进行的。另一方面重构“自我”则是在“悬置”本来的“自我”的前提下进行的,这种假设是建立在二维的基础上的。一维的时间与二维的选择之间的矛盾暗含着“相对论”的宇宙观。正因这样,“重构自我”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成为非现实的。尽管如此,《归去来》仍以虚拟的形式给我们以启示,启示我们思考并寻找自我的本质。它是关于人类生存的“神谕”。其实,韩少功本来就有过类似的话,他说:“优秀的小说道破天机,让人接近神。”在我看来,《归去来》就是这样的优秀小说。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