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地区的夏,来得有点儿迟。当北方已是高温天气时,水乡还不那么炎热。清晨,我漫步在林荫大道,阵阵凉风吹来,感觉春意尚在。
水乡的夏,最先飘来的是麦香。满眼望去,麦浪翻滚,一片金黄。麦香伴着泥土的芳香扑面而来,连风都是微甜的。
麦子熟了,布谷声声。母亲用布兜背着哺乳的婴儿,下地收割麦子。大一些的孩子跟在后面,捡拾掉落的麦穗。渴了,喝口随身携带的芦苇叶茶水。太阳快要下山了,“卖蟹蚱啊!”这叫声分外悦耳。那卖“腌制毛蟹”的小木船,就停在村头的河岸。母亲用捡拾来的麦子或拿个鸡蛋,去换那小蟹。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伸手抓上一条蟹腿,放在嘴里,味鲜而咸,那可是乡下人最美的下饭菜了。
俗话说:“蚕老麦黄一伏时。”麦子熟了,时不等人。此后,全村的人就连轴转,忙着抢收抢脱。在水乡,雨季是闻着麦香而来的。只有乘着天晴,白天收割麦子,夜晚挑灯脱粒。再扬净晒干,颗粒归仓,麦草上垛,农人们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实行土地家庭承包经营后,农人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新麦上市,母亲赶在第一时间,到村头的机房里去磨面粉。奶奶拿出长长的擀面杖,擀出的面条,那叫一个好!厚薄宽窄均匀。下面条时,锅里加些韭菜,闻一闻,醉到心田。煮熟了,那面条筋道爽滑,吮入口中,韧性十足。我们刚放下碗筷,母亲就赶着月光蒸馒头,准备白天劳作的吃食。麦收时节,村里如同过节,忙中透出喜气。
夏收过后,村里人清闲了许多,人们赶着早凉下田去匀地。上学前,我常跟在大人后面,去田埂、河岸边割青草,再将青草踩到秧苗行间的烂泥里,这是农家有机肥的主要来源。待到日头升高,打早工结束回家,母亲就忙着洗衣、煮饭。父亲坐在屋前的大树下,用那发了红的竹升子,打着一根根芦苇,编出一只只芦篾丫子。到了傍晚,就将串上蚯蚓的篾丫安放到田埂、小河水边,第二天清晨便能收获大半篓子长鱼(黄鳝)和鳅鱼。那时,村前屋后的小河水清见底,鱼虾鲜美。杨五爷是村上的捕鱼能手,放麻线,结虾网,都是自己动手干。我和小伙伴们沿着小河岸,跟着杨五爷拉网、捕虾、看热闹,分享他收获的乐趣。
夏日的傍晚,老屋前的蚊虫特别多。父亲就在上风口点燃一堆撒上“六六六粉”农药的碎草,生起浓烟,驱散蚊虫。夜色中,我躺在屋外地上的芦席上,听奶奶讲月亮与嫦娥的故事,或抬头数那闪烁的星星。奶奶说,地上少了个好心人,天上就多了颗明亮的星,照亮黑夜路人的行程。于是我说,奶奶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做个好人。
乡下人夏日里的茶水很特别。父亲每每劳作归来,汗水总是淋湿了短裤。他放下工具,就从母亲手中接过一瓢水,一饮而尽。虽说这是前一天从河里提来、盛在灶前水缸里的凉水,可父亲给人的感觉简直是饮了一碗老酒。有时,奶奶会用芦苇叶煮出一大盆子茶水,让我们喝,解渴又消暑。这些年,家乡人开发了菊花茶、胎菊茶品,销往全国,还出口到海外。可我还是特别想喝上一口水缸里的水,或奶奶煮的芦苇叶茶。
重回故里,老巷依旧。抬头间,只见网线密布,微信、网店早已进村入户。夏日里,高大明亮的屋子里没有了蚊虫叮扰,空调劲风吹去了炎热,农业机械的普及使得村庄略显清闲。大树下,桌子旁,大伯与四叔在下棋,老哥俩悠哉乐哉茶里醉,跳马进卒将相和,连一群长着花白胡须的观棋人也乐了。夜晚,我仰望黑夜里的星空,想起了奶奶,极目寻找那颗明亮的星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