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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思

茶思


1.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我不懂古人为什么要这样来排列这些物件?它在生活中的逻辑序列真是这样吗?是因为“柴”与“茶”押韵?还是这两样东西在五行中都属“木”?在茶马古城与朋友在一家茶店,喝了好几杯茶红茶绿茶、生茶熟茶还是想不明白。不想啦!反正在普洱生活,你怎么绕也难得绕开“茶”,那么多的茶园、茶树、茶农,那么多的卖茶人,喝茶人。古老的茶变得那么时尚,与周围的人聊天,你要说不出一点茶道,悟不出点茶禅,那你就太嫩了。与朋友在一起,你要是不会一点泡茶的“花”功,那你就土得渣都掉不下来了。

我就属于那种掉不了渣的人。但我想拱进茶友圈里去蹭人家的茶禅仙气。于是只要在喝茶时遇到评茶师说:“饮茶要慢、要细、要静,茶水的温度要不烫、不凉,先用鼻闻,再轻啜控制茶水流在舌尖、舌面、舌根到喉咙的速度与味道。你要品出茶水流经每一个部位的每一种感觉,是苦、涩、甘,还是其他的什么,你要真心地觉知。”听着,我像饥饿的小鸡遇到主人撒下一把米,一个劲地啄食,一个劲地应着“是是是是是”“对对对对对”。哦,怪不得!十来岁的时候到山上抬柴回家,口渴的嗓子冒烟,走进灶房,提起那把黑黟巴乌的大茶壶嘴对着茶壶嘴,仰起头咕咚咕咚,一阵狂喝,喝够了,放下茶壶长长舒一口气,真舒服。家里这把煨水茶壶里外都黑,外面是被火烟熏黑的,里面护着一层黑黄的茶碱,因为每次煨涨水,奶奶都要从火炕头的麻布口袋里抓一大把老帕卡茶放在茶壶里煮,十来分钟后,倒出的涨水是橙黄透亮的,全家老小七八个人对奶奶做的这碗“汤”,从没有多嘴过。我等兄弟姊妹几个,有时就用这帕卡茶水泡饭,稀里哗啦三碗两碗下肚,也就饱了肚子,奶奶这道“粗茶淡饭”也着实管用。

当看到茶艺大师们穿上古装、插上荷花,鲜果、干果,案立红烛,有档次的茶店还有古筝、古琴相伴,大师们做一个深呼吸,轻提袍衫、长裙,儒雅就座,烧水,净壶、盏、杯,云手转杯,兰指亮翅,将净好的杯夹到茶客面前,然后再将过滤后的茶水缓缓注入茶客杯中,“您请慢用。”我肃然端坐,合什示谢,注目品味。

一道茶过后,“您有没有感到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大师的声音穿过茶水升腾若隐若现的气雾,柔柔地飘进我的耳里。“啊?丹田在哪里?”我有些尴尬,“呃,真好喝!”我把茶杯举到嘴边说。

二道茶喝干,“您有没有看到光芒万丈?您的身体有没有微微颤抖?”大师边给我们续茶水边问。

“难道他还是催眠大师?茶本是静心、袪欲、固本,怎么又像酒燃起欲火呢?”我的眼前呈现少年时奶奶煨的那壶老帕卡茶,那时“少年不识茶滋味,解渴才是最初心”。我定一定神,确认我的眼前只用柔和的白炽灯,自己的身体也安然稳坐,并没有丝毫地颤抖。

三道茶喝完,“您感没感到您的痛经和白血病已经被治好了?”大师的脸有些红润,眉间的“川”字竟然被茶水熨贴 平整,他举目扫了一眼在座的茶客问道。

哦去!当时在座的可全是雄性动物啊,大师也要对我们进行痛经治疗?这是玄还是魔?以后这群“大姨爹”还怎么来喝茶?我虔诚地问道:“治不治更年期综合征?”

茶友们看到我一脸蒙逼的认真的样子,一致肯定:此茶友可交(教)也。

2.

有了这些圈内朋友的诲人不倦,我自然也得有所进步,不然成了他们的短板,岂不拖累他们吗。这样,我慢慢学着喝茶,也不顾了那“茶水会让人体钙质流失,增加骨质疏松”的劝诫。

一个做了好多年普洱茶的朋友说,他弄了点好茶,邀我到他家喝茶。到家了,我们落座在茶板前,他开始了一番眼花缭乱地烧水、装茶、洗茶、泡茶、洗杯,再把橙黄的茶水倒到牛眼杯里,递到我眼前铺着一块小方巾的茶桌上。“你尝尝,很不错的。这个茶在市在面上是两三万一市斤。”他端起茶杯在鼻前轻轻晃了一晃,然后轻呷一口,眼睛盯着杯里的茶汤,怡然陶醉。其他几个朋友也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全然于“眼、耳、鼻、舌、身、意”都去体验“色、声、香、味、触、法”的极致的享受。我只看他们浅酌低饮,只听他们高谈阔论。说喝茶能袪燥热,千般好处,院士专家、商人墨客、官员艺人,民间草根无一而不言饮茶之好处!

唐代茶道大师皎然说:“一饮涤昏寤,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清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说一杯茶能能解六欲,淡七情。然则,一旦利在眼前,皆不忘“炒”。中国人善“炒”,对人对事的心机可以到极致。从炒股票、炒房、炒茶、炒兰花、咖啡、石斛······ 从官方到民间,从学者到草根,从高堂到瓦屋茅舍。唐时白居易也感叹“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前些年有人把鲁迅先生遗忘在橱柜旮旯里的140多克清宫“普洱茶”拿出来拍卖,竟也拍了30多万元。名人如何品茶,草根如何喝茶的文章也铺天盖地。许多人都以自己有说出或品出某茶的品质为荣。于是茶具旺销,茶板告罄。这也带动了相关的产业发展,不会喝茶之人也理应为它点赞。看着朋友搞那些眼花缭乱的喝茶程式,我一个不懂茶的人,听懂茶的人谈茶,就像一个不懂禅的人听禅,云里雾里,天上地下找不着北。我只好以洗耳恭听的样子掩饰我的愚懵。

余秋雨先生到普洱时写了一本《极致之美》,文中罗列了普洱茶从民间到宫廷的饮茶习俗与对普洱茶的美誉,也许余先生真的喝到了普洱产出的上好之茶,有感而发。也许余先生的“极致之美”更多地来自历史,来自曹雪芹的《红楼梦》和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细节描述,我无缘与先生同饮就不妄自评说。

3.

当然,我能在这个茶湖里游,还有一技就是喜欢茶树、茶园。有此好,自然也去过云南几个古茶山,拜见过千家寨2700多年的茶树王。但相较之中,我对澜沧江北岸的六大古茶山去的多一些,而对江南岸的新六大茶山南糯、南峤、勐宋、景迈、布朗、巴达则几乎未曾涉足。想想江北江南十二大古茶山,普洱只占有一席,也是唯一在申报世界文化景观类遗产的景迈古茶园,应让自己的心去作一次深情地拥抱,去触摸,亲身去体验一番古茶园的醇香与悠远。

我蜗居生活的地方与景迈山的距离不超过300千米,想去景迈山的时间超过了五六个365个日夜。看了《回到爱开始的地方》电影,我把去景迈山放进了“出行车”里,然而迟迟无法启程,只好把它放入“心愿单”,再后来又只好把它挪进“收藏夹”。合上夹页,让我的灵魂无数次去神游景迈山。

4.

2018年秋末,我的灵与肉终于踏进景迈山的古茶林。

这片古茶山早在公元696年即由布朗族的祖先开始种植,距今1300多年。据考证,澜沧江流域是茶的起源地,而布朗族的祖先濮人是最早利用野生古茶和最早栽培、驯化古茶树的民族。茶树的人工种植证明人类在文明史上又迈进了一步。野生茶树不论多长的年代,只能证明这一物种在这一区域的存在历史。而人工茶园则能证明农业文明在景迈山的传播、发育与成熟。

茶变成饮品,是人们对自然资源利用的表象活动。经过反刍,商业化最终成了这种表现活动的重要分泌物。景迈山的傣族、布朗族先祖们有人用茶换马匹,用马匹驮着茶叶去换取更多的马匹或者其他的物品,在一段恢弘悠远的历史纵深中,应该是从盛唐的朝阳开始到清末落日的余晖里,敲击大地的马蹄声,一直络绎不绝,也许这就是从这里逶迤而向远方,直到遥远的波斯帝国,若干年后,我们把这条山道叫做茶马古道,如果展开一张世界地图,顺着脚下微小的点就能连接川滇藏,一直延伸入波斯异域。而景迈山的茶则更多的是从西南茶道流向南亚的缅甸、泰国、柬埔寨等。一群碧眼虬髯的波斯人,在来自中国的丝绸、景德镇瓷器和普洱茶之间流连忘返,他们隔着辽阔的大海,苍茫的群山,他们把来自神秘异域的瓷器丝绸和普洱茶沦为一谈,泱泱大国被浓缩成了这三样器物。在中国的五行里丝绸属土,陶器属火,茶叶则自然属木了。五行相生的规律是火生土,木生火。土、木、火三生万物。三样物器,登上大航海时代的货船,满足着欧洲人对东方古国的想象。

5.

我们的采风直达一个叫大平掌的地方,据说这个地方具有代表性。我们在那里停留的时间不长,而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又被几个傣家采茶女所“耽搁”。我们一进茶园就把大大小小的相机、手机镜头全聚焦在她们身上。我们深入到景迈山的腹地却难识景迈真面目,只留下些许的轮廓,而轮廓之内的内涵与深度只有那些与茶园朝夕相处的人们才能诠释。

路边那几棵矗立在古茶林中的参天大树,伟岸雄健的身躯满身都是凸起人疙瘩,这些疙瘩细看有些狰狞,似乎对来来往往的游客有些突兀。云朵在树顶飘过,几片树叶无声落下。我拿起相机对着参天古树聚焦,它对我说“你若看我是风景,我身上的疙瘩也是”。我一惊怵,无意识按下快门,是相机设计的最大光圈与最快速度值。

大家在古树的浓荫里合影留念,这是一个有趣的场景,草、人、木,我们在这里共同组成了一个形象的茶,这个形象的字此时成了一种生活地看见,也是生命的呈现。

6.

一个叫翁基的布朗族寨子坐落在古茶林间,农家房屋掩映在茶树、榕树、竹棚之间。茶与屋,人与茶,构成一个精美的天然画卷,茶树摇曳,绿枝婆娑,远方来的客人说这里是一块诗意的栖息地,而布朗人眼前只有祖辈种下的茶和自己栽种的茶。我在《澜沧县志》里没有查到翁基的任何历史记述,但在网络上输入“翁基”则有多条相关的信息。

翁基,是看卦象的意思。布朗族的祖先在迁徙中找到了翁基这块地方。选择居住地,这是关乎一个民族的生存与发展,能否住下来后安居乐业、健康长寿、六畜兴旺?各种想法与看法交织在一起,争论不休。最后只好交给了神——用卦象来确定。

站在翁基观景台上,目光所及,秋末的山岚若丝若绸,依稀飘荡。“天边”是一座座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与天的交融,景迈山上的人家就用这些座座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栅起自己的家园。

古寨有佛寺、寨门、寨心、古柏树等景观,其中佛寺以为主,每年寨子都会举行祭茶祖的活动。寨民用脸盆装上用芭蕉叶包的米饭、粑粑、茶叶、一块纸币等,来到帕哎冷寺祭拜。2014年翁基被国家认定为传统古村落。我们在翁基没有见到千年前的古人,见到的是匆匆行走,中口含草烟锅的老年妇女,喷出的烟雾在她的脸上缭绕。也许除了茶,烟叶也是翁基布朗人的生活必需品。

7.

想品尝古人茶碗里的味道,并不需要搭乘时光穿梭机,在翁基古老的茶依然存活着,优雅,朴素,那是让现代人陌生的,缓慢而温暖的时光。

在寨子边的榕树下,有一个姐妹俩开的茶室。姐妹俩都是从普洱中等职业学校茶业种植专业毕业的,毕业后在柏林酒店上了两年的班,现在回去自己开了一个小茶室。我们进茶室的时候夕阳柔柔地从木格窗里照进来,轻轻地贴在煮茶的姐姐的脸上。姐妹俩穿着布朗服装给客人煮茶、倒茶,动作娴熟流畅,一整套学院派的程序、规范,没有半点的“漏洞”和“卡顿”,和客人聊起茶来,又显出酒店营销的滴水渗透。她说,就想用布朗山的水,泡景迈山的茶给到翁基的客人们品尝。

我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啊——蔓延在舌面上的是重重的 苦涩味。心想这也许就是百年老树赋予的沧桑味道。当我问道他们现在对茶园的管理时,他们说茶林不除草、不施肥、不修剪、不松土让其自然生长。这让我这个不懂茶的人又想到:驯化了几千年的茶树是不是又要让它回归野性?这样的不管不顾只是采摘!采摘!采摘!真该感谢千年前的老祖宗啊。

茶的馨香,让我们停留下来小酌。茶的世界,人来人往,有的人找到了人生的归宿,有的人实现了灵魂的救赎,有的人发现了生命的诗意,有的人重建了与祖先的联系。我们这群来自不同地方的人,都要在不同的时间回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

8.

翁基人的饮茶,没有皇宫里的侍茶女,也没有白领的那么多讲究的饮茶器具。也无法拿到诸多的茶叶进行饮品比较。更没有时间像富人那样去玩那些五花八门的茶艺。再来一点什么小资情调的所谓茶与人生的“思考”和茶学专家的系统博大的旁征博引的论证。他们不知道茶文化,他们没有时间想那么多,他们也不会想那么多,那么远。在他们的人生程序里:种茶--采茶--卖茶,当然自己也喝茶。

茶,千百年前就进入了翁基人的日常生活了。倒是对于泡茶的水,他们总是那么耐心细致,从来也不嫌烦琐。从烧水的柴到水烧开时间的长短,都非常讲究了。他们深知:茶叶是要靠水泡出来的。水温的控制是泡出好茶味的关键所在。水的灵动,让每一片茶叶都能跳动着生命的气息。水是最有灵性的东西,它的至纯至性,也赋予茶叶最自然的意义。所以,他们总是能把不同季节采摘来的茶,甚至不同茶园采来的茶,都让它表现得淋漓尽致,完美至善。

老辈人爱做一道栗树火炭烤茶。先把大叶茶的老叶子,采回来以后洗干净叶面上的鸟粪与其他虫卵等,然后在大锅里炒地让叶子变软了,再放到大簸箕上轻轻揉一揉,有的也不揉。晾晒干后放进一个透气的麻布口袋或竹箩里备用。用家中一个干葫芦瓢把适量的老帕卡茶放在里面,再搛三到四个栗树火炭,吹干净火炭表面的炭灰放入葫芦瓢里不停地簸动,一直到栗树火炭熄灭,这时取出火炭,再轻轻吹一吹茶叶将它放入一个土陶罐内,将用栗树柴烧开的开水倒入陶罐内,盖上盖子,闷上一两分钟,老茶的醇厚香味就会飘溢而出。而汤色则会随着时间的延长而出现不同的变化。

煮(煨)好茶以后,倒出来的茶要按辈分大小依次敬下来,最后才是自己的。如果,煮茶的人年纪较大或辈分较高,那个在场的小辈或年轻人就要主动倒茶。假如年纪大的或长辈执意要自己倒茶,那其他人则要在他倒好茶以后起身微微躬身去接茶,以示尊重。

翁基人男女老少都喝茶。每家人的火塘边都支着一个黑黟黟的大茶壶,早一壶,晚一壶。全家人饭前饭后,外出干活都喝它。就连那家生了小娃娃,只要满月了大人就会用小勺子一点一点地喂茶水。

茶是他们的日常用品。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朋友来往,走亲串戚都不能少。在他们的祭祀中也不能少了茶水,茶与神有了一种契合。

9.

那晚,我们住宿在帕哎冷酒店,这个酒店仿着布朗人的古时建筑,是一个木结构的房子,入眼时你感觉到的是古朴的民居,拎着行李走上木楼,咚咚作响,进入房间你则可感受到最现代时尚的家居感 。

清晨,几声鸟叫把我的梦啄破。推窗望去,一钩下弦晨月,依依挂在茶树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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