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密切的东西,椅子大概算得上一个,因为人的一生,除了在路上走着和在床上躺着外,多数时间都是坐着,坐就离不开椅子。
椅子种类很多,名称不一,比如木椅、皮椅、老板椅、条椅、凳子、沙发、马扎等等等等,但其实都可统称为椅子,只不过形状、大小、质地和舒适度千差万别而已。这些都是可以登堂入室的,除此之外,有时一截木桩、一块石头、一张废纸,乃至一丛枯草也可发挥同样的功效。那么石头和枯草算不算椅子呢?从未坐过石头或者枯草者肯定会说不算;但就其充当的角色和发挥的功能而言,我认为应该算。因为椅子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什么样的东西才可称之为椅子,本来就没有一定之规。凡是可让人坐的东西,本质上讲都可算作是椅子。
实在说,椅子本无高低贵贱之分,如果非要对其评定一个等级,那完全取决于它支撑着的是什么样的屁股。比如说皇帝的屁股坐在石头上,那石头毫无疑义就是龙椅,但龙椅流落到荒山野岭,被乞丐的屁股坐了,那它又与石头没有什么两样。以此而论,椅子之贵贱,似应因人而定。
如果用世俗的观点来评价,椅子应该与鞋子同类,属于卑贱之物。因为鞋子是被臭脚踩在脚下的,椅子则托举着臭屁股。显然,臭脚与臭屁股是不能与头相提并论的。如果有好事者非要给椅子也赋予人格,那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因为椅子变脸的确太快。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发表了一个观点,大意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之一就是君子有恒而小人无恒,意思是君子行事论人都始终如一,而小人总是朝秦暮楚,首鼠两端。如此说来,椅子当属小人无疑。因为椅子只要摆放的位置一变,其身份就判若云泥,给人的也是完全不同的嘴脸。
奇怪的是,自古至今,椅子都被赋予了极其神圣的意义,其地位甚至远远超过了帽子和人本身。比如古时候英雄豪杰争天下,就既没人说是争皇冠,也没人说是争龙袍,更不叫争天下,而是叫争皇帝的“宝座”,也就是争摆在皇宫里供皇帝坐的那把椅子。
又比如,智者常常告诫官员务必保持头脑清醒,认清自我,正确看待他人的恭维、奉承和巴结,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以为别人恭维你讨好你,真是因为你人品高尚、独具魅力和有无与伦比的聪明智慧?他们恭维、讨好和巴结的,只是你坐着的那把椅子,离开了那把椅子,你在他们眼中什么都不是”!这话如果只是告诫做官者要有自知之明,特别是要擦亮眼睛,以不至于晕晕乎乎地被人牵入泥潭,倒也不啻为当头棒喝,但如果真以为椅子有那么神奇,则反搞得人象泥塑木雕,放在庙里就是神圣不可亵渎的菩萨,而一旦离开了庙和香火,就成了毫无灵气一钱不值的泥堆木块。
这样一来,椅子因人而尊的说法就很难成立。到底是人因椅子而贵,还是椅子因人而贵,就成了一个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椅子不能乱坐,却是稍明事理的人都懂得的道理。谁坐这把椅子,谁只能坐那把椅子,一丝也不能错乱和混淆,一旦坐错,轻者就会出洋相闹笑话,重则可能惹出大麻烦。
记得读初中时,某次到同学家去玩,正赶上他爷爷做八十大寿。客人很多,需要坐几轮席。坐第一轮时,所有桌子都坐得满满的,唯有一张全部坐着七八十岁老人的桌子上方还空着两把椅子,旁边几个年龄相当的老人还在互相推让,都不肯去坐。我和同学趁他们推推拉拉的时候,当仁不让的一屁股就坐下了,我们吃了还要去上学呢!回家后,我把这事绘声绘色的讲给父亲听,以为他会表扬我们的机灵。那知父亲还没听我说完,脸已涨得通红,大声训斥道“你出洋相无所谓,只是把我的脸丢尽了,别人只会说我没有家教!那椅子是你能坐的?!”
经历了这件事后,才知道有些椅子即使空着也是不能坐的。怪不得长大后,不论是吃饭还是开会,总会有人站着挤着,也总会有椅子一直空着。
虽然随时有空着的,但椅子却是稀缺资源,因为想坐椅子的人总是比椅子多,又加之木桩石头之类始终未取得椅子的名份,因此不管制作椅子者多么努力,不断地制造出新椅子,有时还成批成批地分配给等椅子之人,但总有一些屁股始终没有着落。为争夺椅子,便上演了许多正剧和悲剧,也少不了喜剧和闹剧,总是几人欢喜几人愁,搞得有人忽尔大悲大喜,忽尔喜而终悲,更有分配椅子者和获得椅子者因演成闹剧而同喜同悲。
于是乎,坐上椅子者,其初顾盼自雄,洋洋自得,大有此椅非我莫属之气概;其后则一面把目光投向更高更大更贵重之椅,一面又患得患失,深怕在未得新椅之前失去屁股下既得之椅,此时脑子中想的就只是如何保住自己的椅子,至于其他都可不想都可不要,包括“面子”。因为保住了椅子就保住了“面子”,为保椅子宁可不要“面子”。此时,脑壳就和屁股交换了位置,成了屁股指挥脑壳,如果说准确一点或者文雅一点,是椅子指挥脑子。
有时常无聊的想,椅子因材质、做工不同,有高低贵贱也在情理之中。比如纯金打造,镶珠嵌玉之椅子,当然与手艺拙劣的乡村小木匠粗制滥造的小木凳不可相提并论;即使同样笨重粗糙的高背木靠椅,如果蒙上虎皮,也一样会显得卓尔不群。不可理解的是,为何做工材质价格完全相同的椅子,有的高贵得让人仰视,有的却只能屏声静气?想了很久看了很久之后,总算明白了其中一点道理:
原来,是位置摆放的不同!假如把他们的位置交换一下,立即就要么一落千丈,要么鱼跃龙门!
椅子可以随时搬来搬去,就象坐椅子的人随时在发生变化,不变的只是放椅子的位置。就象会议室主席台正中那个位置,即可以摆放一张皮转椅,也可以放一把普通的靠背木椅,但不管其本身贵贱如何,只要放在了那个位置,就贴上了令人望而却步的标签,成为非某人不得觊觎的象征,就象猪头一旦摆上供案就成了牺牲,非神仙和先人不能下箸一样。
如此看来,既不是椅子因人而尊,也不是人因椅子而贵,椅子和人的高贵低下,都是因为所处的位置而已。正如椅子不管其上面曾经坐过多么高贵的屁股,只要给它换个地方,其待遇就会天差地别。当然如果其材质确实稀有而且名贵,除作椅子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用途,则又另当别论。就如香樟、楠木和黄洋木一样,一度被雕成了菩萨,受了些许香火,因不灵验被请出庙外,还可改作其他器具。不会象真正的朽木,做不成菩萨,就只能供村妇填充灶门了。坐椅子的人也一样,也许你今天屁股下面有一把椅子,明天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么在坐着椅子的时候,也要回味一下坐木桩的滋味,既要有重坐石头和木桩的思想准备,也要有那个适应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