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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清风

山间清风


久居来凤深山中,清明后回了趟主城,谷雨前又返回乡间。正是大好春色,枯树枝顶端长几片叶就要起飞一般,那份油然而生的陶醉,欢乐,怎么也压抑不住。如果要铺排成文,也不是写出来的,那是真正生活出来的。

但倘若有人循着线索而来,可能会立即掉头回转,骂一声你这是何等荒芜杂乱之地,哪里有一片连缀而成的风景?看来文人不可信,罢了;大窗尤其不可交,绝交。了解我的人不会动真格的吧。他们知道我的以点带面的幸福观,一次细微的收成可以支撑一段苍白的日子;一个陶醉的斑点能够浸润即将干枯的季节。这样一次次横向的蔓延和纵深的浇灌,尽管没有什么成就可言,但我的岁月的池塘里始终春光荡漾。

那天刚回到山中老家,立即放下行李,换上登山鞋,迫不及待爬山去。沿途不停按动快门,回家做了美篇,根据不同内容相对集中归类,每辑有所侧重取个小标题,它们看似几乎互不关联,但我知道是由一趟简单的行程贯穿起来:樱桃渐红羞低首;含笑初绽分外香;梨花才谢叶正绿;深山山莓酸又甜;远处糖罐花开艳……朋友点赞发言满屏,说得最多的是,土豪,仅仅两个字,泄露他们内心的羡慕嫉妒恨,说是竟然有山可爬,有土地可耕种,我不谦虚,再故意进一步刺激,幽默回道,我有一窗日月光,兼之满眼山水色。笑见友人表情含泪泣血而去。

倘若借东坡胸怀境界,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试问天下谁人不是土豪?

再说那日进山,主要是采摘野果山莓,刺泡,老家人一直喊豆泡,博学老友印君专门发来资料,探讨名称,很是感动。未到半山,我们早已惊喜连连,就在道旁,伸手可及,前后左右,太多了,红艳艳的果子直接伸到袋子里,一连串的赐予让我们很快就平静下来,放弃了采摘,放弃了拍照。所以,满盈的幸福也容易让人倦怠。

回程中夕阳西下,悬在竹树之间的远山平台上,又见山道左侧,远处斜上方杂树丛中一树白色的花,镜头拉近看,应该是俗称的糖罐吧,以前老是听成糖果,又叫金樱子、金罂子的,果实形似罐子,很想前去折枝扦插,好天天守着糖罐吃,但因天晚和行路难作罢。顺道看看自家泉水池,速速打理,清漂,理顺水管。在老家的日子,每天都和大山中植物打交道,这远比和城市中某些人交流有趣,也没贬低别人的意思,只是更醉心于大自然而已。

在都市的夜梦中,也延续了白日里人事纠葛。逃得再远,网络浪潮也有波纹。你会怀疑眼前生活本身的扯淡,或是有人在捣蛋,你手里拿着一张牌,抛出去,人家就胡了,于是你得为自己的举动买单。在人类集体的大事件面前,有人打着小算盘。小到探测某一句话的动机,某一举动的目的。

有素未谋面的好友在办公室里推介我的诗歌,说是文质彬彬干干净净的卷面,建筑形式美音乐节奏好,文字技艺机械操作一般熟练。他以为作者西装笔挺,革履光亮,头发中分,镜片后眼神犀利……当有一天我出现在他们面前,迟疑惊愕后退几步才认出来,哇,怎么满头长发胡子拉碴,怎么围裙手套黄胶鞋,玻璃镜片后双目木讷,显然,吓着他们了。他们肯定不适应我由青春大志向突然萎靡成中年小情趣。我的农耕日子久了,完全失去了修饰的能力,和树木庄稼在一起,劳作在诚实的泥土里,走在罕有人迹的山路上,本真天然取代了毫无意义的戒备意识。需要说明的是,我没有蔑视和不屑,只是有的朋友真的陌生了,已经没有重新交往的必要。

还因为,我知道山中的鸟儿和流水想见我了,我的花香和蔬菜孤独了。山中多年兀自结果和凋落的树木,好不容易结交了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不用斧头锯子和他们交流的人,我们刚刚引为知己哩。所以,我念念不忘的还是山居的日子。

我所需要的不多,荣誉名利富贵职称等等,连浮云都算不上。上午细雨中去屋后数了数我们种的樱桃结的果,一共才三十九颗,到采果时,预计可以收成二十来颗,鸟儿吃一些,风雨吹落些,无法防备妻要悄悄偷吃一些。朋友只能在朋友圈里看看了吧,樱桃采果节就此宣布取消,哈哈。要善待小鸟,她们每天在我们耳朵的音乐厅里举办演唱会,他们是山间真正的好声音和蒙面唱将声入人心,我们适当付出是应该的。

正写到这里,妻在楼下喊快来吃樱桃。我们选择红透了的和微红的采摘。算是和小鸟争吃的吧,还要给父母带一些回去。非常感谢这株幼年的樱桃,虽然树形长势有些缭乱。举头望板栗,不由再次赞叹他的茂盛伟岸,旁边一株枯萎的李树依然向上挺立,我举起相机,让它们同框,让它们共享同一片天空。

曾几何时,置身一些事情的中心,和很多人一样承受着不可名状的压力挑战,甚至苦难似的。这个世界对纯粹精神生活的人并不宽容和理解,有时还侧目嘲笑。但,山中的我随意一想,它们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人连基本的抗击打能力都没有,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回到寂静山野之中,仿佛历经尘土飞扬,蒙头垢面,用负氧离子好好洗个澡,给身体心灵一点安慰。哲人有说法,我反其道而行之,在内心和谐中生活,获得过滋养生命的珍品,以后不必像长腿老鹰一样悲切地站在没有鱼的湖边。有时自我幽默调侃也是不可或缺的,有回微醉,非常清醒地数落自己,语言刻薄,声调高亢,神情严肃鄙夷。酒未醒,愁绪已全消。

山中树木种类繁多,松树最普遍,楠竹,栗子树,木姜子也有分布,山外树种这里倒是极其少见,比如苦楝树,柿子树,杏树,只分别见到一棵,好在都长势良好。小时候,我家后园是有一棵苦楝树的。印象中它直而高,从不开花,闷在那里,好像内向寡言的堂兄。和它近旁的皂荚树在背阴处默默相望。几十年来,没有听见它们说一句话,也许黑夜和狂风暴雨的时候,它们有肢体上的触碰和心灵上的交流。城里上班途中,车过长江二桥,北桥头到五龙庙,五龙庙到黄桷坪之间,一大片枝叶交叠的苦楝树,繁花压枝,满车窗生命力,让人感叹振奋,尤其这雨后清晨,想把心花都开放到大自然里去。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在来凤山中见到独立的一株苦楝树,今年怎么舍得把这么繁盛的树木送达我的双眼,带来无限的喜乐呢。昨天和刚从云南归来的朋友电话,说起去冬今春的伤心事,大家都还没有从阴霾中走出来,他说必须要从苦难中站起来,在苦果里喊出甜美的花来。其实这苦楝的花仿佛是被我们喊出来的。

半山坡上的杏树格外引人注目,树干粗壮直挺,树枝四面旁伸,又团结向上,形成巨大冠盖,叶片圆润翠绿,春雨杏花摇人心旌。从山下仰望,那主宰一坡的气势让人肃然起敬。好多年不曾吃过杏子,只是少年时,老家有过一株,但我们从来都赶在杏子成熟之前,想方设法偷吃殆尽,一直以来,说到杏子,便是齿颊留酸。

近些天,突然暖和起来了。前些日子一直阴雨绵绵,时令的脚步总是停留在初春。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嫩绿茂密的树木,一大片落在地上的荫凉,是暮春最有意思的标志。记得十多年前在一个小镇上生活,特别喜欢公路边上的一棵槐树,她的阳光下的投影吸引了我很多个中午,我有些奇怪的迷恋地上的一小团凉爽的树影,她带给我隐秘的心灵安慰。

我喜欢暮春的浓烈,明亮、艳丽、张扬,又有着深藏的趣味,她承接着早春仲春的生机,花朵并没有断然拒绝开放,昆虫的鸣叫依然悠闲舒缓,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群鸟在围墙和葡萄架上欢乐啁啾。落日的余晖有些依依不舍,红红的脸庞嵌进西窗外的玻璃里,似乎格外乐意再多呆一会,皎洁的月光给人更多惊艳的感受,所有的情感开始孕育、饱满,一切都朝着成熟的方向迈进。

继续往山里走,竟然邂逅了两个小湖泊。山风在松树林和芭芒丛里游走,她们大约不知道春天到了,还保持去年的姿势,仍在吐纳自身寒气的样子,我们夸张的喊叫着路过,但好像一点都没有打扰到孤独已久的她们。附近小鸟谨慎的低低的叫声,仿佛水面上的薄雾,显得那么远,那么远,如同离开了尘世。

今晨五点刚过就醒来了。由于每天的早睡,这个时候醒来已成常态。山中夜晚来得早,不像城市深夜,车船和工地不休止赶路赶工的声音,桥头楼下,某店招牌,灯光仿佛都会发声,招摇喧闹。乡间也有通宵不休的声音,那是窗外墙根,桃李林下的虫声,和门前一沟水田里的蛙鸣。昨夜散步,竟然见着了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在竹林下的水池边飞翔,随身携带最原始的光源,安静地跳一曲不为人知的舞蹈。有萤火虫的夜晚一般是晴朗的,满天繁星闪烁,或是月明星稀,都浪漫而令人遐想,总觉得有许多亮晶晶的事物在我们心间穿梭。一生的寂寥悲苦不经意就被轻轻擦拭,同时带来久违的喜悦和童年美好的记忆,让人们时常有归去的慰藉,即使面对多么不堪的现实,也会过得韧性而坚强。不必像尘俗的人需要庞大的热闹来获得一丁点短暂的欢乐,舞台上戴着面具的表演一旦停歇,便会陷入无边无际的虚空。所以,你会看见一个接一个无聊透顶的节目。

这时有一只鸟起床了。远远的在山村外的密林里鸣叫,叫一声休息一会。系男中低音,声音方正,略显粗糙,像把棉花做的砖块抛向空中,不轻盈,传播不远。

后来,各种鸟都叫起来,丛林在热闹中拉开新一天的帷幕,鸡鸭和树木也醒来了,几个瞌睡少的老年人开始相邀到地里劳作,收胡豆,淋包谷秧,栽藤藤菜,搭丝瓜架,给豇豆和四季豆插木桩,掏平水田,我们也早起,到池边查看前几天种下的睡莲和菱角……是的,必须享受。如果说这里是我的一片精神家园,也不矫情。我生活在这里,没必要拔高,一个带着诗意生活的人,在哪里都一样。想起前不久《荷花九章》中送给自己的一章:

我要作一个行吟诗人,从此刻起

把家安在花朵之侧,流水旁边

跟着蚂蚁,把食物滚回洞穴

结交羊群,追逐大草原的荣枯

在每一处荷花池边,支起帐篷

收集露珠和香气,送给需要的人

在不同的城市里,阅历各种人事

走得再远,我始终把自己带在身边

是的,除了亲近自己,和自然之外,还是要安排时间读书,只是读得十分随意了。不像年少时如饥似渴扑上去读,一直把自己的双眼读成高度近视,作什么事都得戴上眼镜,打球、游泳,甚至做梦。夜读《听从内心的声音》,其中,作者写到关于“现代舞之母”伊莎贝拉·邓肯跳舞的方式惊世骇俗,演出时,她彻底抛弃传统的舞鞋和舞衣,改穿宽松睡袍或透明纱衣,赤着双足,自由摆动,自由起舞。她有一句名言:“最自由的身体蕴藏最高的智慧。”我的乡间生活,有着自由的身体和心灵,虽然没有获取多少智慧,但的确摆脱了不少诱惑与迷惘,从而使生活过得单纯而充实。

青年时,喜欢郊游,留痕山水之间,常常触景生情,竟因此迷上写诗,与其说在写诗,倒不如说在被一次次被掏空。看似沉重而轻率的诗歌造句,弄得我苍白而浮浅,那段日子真是不忍卒读。好在有一段时间我爱上音乐与绘画,喜欢湖畔诗派,幸遇梭罗和屠格涅夫,爱读王维和苏轼,沈复和沈从文,读《凡高传》和高更、毕加索;迷上了三维立体画,就如同置身丛林,遭遇立体多维的视觉冲击,繁花压枝,藤蔓疯长,树木参天,果实的生长与坠落,蜂飞蝶舞,鸟兽聚散,在这个庞大的生态系统中,各种生物神秘相依,自得其乐。大千世界里,丰富多彩,万事万物,每时每刻都在向前推进。山中岁月,必定会改变我们的艺术观和人生观,在看似平淡的生活与人生的表象背后,必定蕴藏了些什么。

关于生活,关于各种立场的争辩,我从来都选择倾听真理的声音。对我们来说,畅快呼吸迎面吹来的清风,在深山中安静地行走和收获,就意味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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