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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婶

婶婶


眼看婶婶八十九岁生日到了,这几年总忘不了寄蛋糕,鲜花表心意。但今年特殊。受新冠肺炎影响,虽然我国措施得力,控制得很好,但国外的疫情发展迅猛。常有从外国入境的病毒携带者。哈尔滨就发生多起事例,事态仍不容乐观。小区连续封闭,学校没开学,出门受限制。幸亏大妹在家同婶婶一起照顾病中的叔叔。老人这大年纪不容易,警惕快递传播,还是小心为好。

婶婶比我大九岁,是周官庄人,离我村三华里。农历四九是我村赶集日。婶婶七八岁常跟父亲到集上炸面鱼卖。婶婶不仅人漂亮,也聪明能干,勤奋好动。挑水,和面,劈柴,烧火,抻面鱼……撸起袖子像男孩子一样泼辣。我曾祖父看得赞不绝口。便做主给叔叔订了娃娃亲。

叔叔十几岁跟爷爷到关东上学。爷爷回老家,叔叔留那教学。

我上学时,婶婶在我村上学。她身材高挑,绿上衣,梳长辫。上学除了背书包,还撅着粪筐。粪筐放村头,顺路不忘积肥。大闺女撅粪筐新闻不胫而走,婶婶从不在乎。

学校是地主的房子,我四年级在南教室,她六年级在北教室。可以望到课堂。按理我是小辈可经常见面。但不知怎么,懵懂的我见到婶婶就腼腆。有时,爷爷让我带信,也红着脸不好意思,说上两句,便匆匆离开。来到我家,也有意躲避。

在学校一年多,爷爷便把婶婶送哈尔滨与叔叔完婚。

以后,婶婶把父母弟弟也接到东北一起生活。除了通信,没见婶婶回老家。

我到了南方,后来又被父母动员回到家乡。在生产队劳动时,过去村里闯关东的多,来往不断。都对叔叔婶婶的敬业和为人赞不绝口。叔叔婶婶的形象鲜活在眼前,向往能亲眼见识。在家乡艰苦生活十八年,哈尔滨是可望不可即的镜中花,水中月。

叔叔婶婶逢年过节,经常寄钱帮助我。尤其在文革时期,我受富农成分影响,村里不知我是知青,误认为是城市犯错误被遣送回来的阶级异己分子,不让我参加夜校民兵,干最脏最重的活,克扣工分,遭受不公平待遇。继母与妹妹与我划清界限,断绝联系。叔叔是中学校长,是‘臭老九’,‘走资派’,被隔离。遭造反派打得皮开肉绽,衣服都粘住。还在牛棚惦记我,写信称“想念中的宝贝侄儿……”使我在绝望中,感到温暖和力量。读着信,与妻子感动得泣不成声……

七九年我返城工作以后,单位分给我一大组房子。爷爷坚持要与我们一起生活,便接到南方。父亲叔叔每月寄赡养费,我们也跟着沾光。

1990年,叔叔婶婶到南方来探望老人。叔叔汗衫破了洞,仍不舍得扔。分别四十年婶婶已快六十岁,言行老练,话不多,穿着朴实。

2002年,我不顾继母反对,把父亲病重告诉了叔叔。叔叔婶婶闻讯便同妹妹一起到石家庄探望。我也赶了去。父亲临危之时,与亲人相聚,兄弟俩静坐一起,你看我,我看你,亲情尽在不言中,喜悦溢于言表。难得画面,记忆犹新。我为自己的果断和任性自豪。

2005年,我同老伴退休在家,条件好了,去哈尔滨,圆我多年的梦。

叔叔婶婶住二道河子职工楼,是二楼竖套。床让给我们,他们睡沙发。设施简陋,除了书,还是书。床上铺几十年的被褥,旧了,不舍得扔,就垫下面。床下堆满书。婶婶说我叔叔就爱好书,整天捧着钻研。大多是数学书,包着封面,上面没涂一个字,保存完好。婶婶说:“叔叔发工资便捧回书。家务活一样不干,饭菜从不挑剔。为寻找答案,经常不吃不睡。”

厨房和卫生间要上两级台阶。厕所是蹲坑,经常没水。

叔叔解放前就是老师,从教几十年,生活条件竟不如我,令我大失所望。

叔叔婶婶却自得其乐。饭粒掉地上,会拣起来再吃,碗底吃不到,会用舌头舔。喝完牛奶,再用开水冲……旧社会才有的场景,竟然出现在厅局级离休干部家中,令我瞠目。

我劝他们想开点,日子会越来越好,不要太节俭。

婶婶说:“生活再富裕,艰苦奋斗,勤俭节约传统不能忘,也要细水长流!”

叔叔说:“养成的习惯,这辈子难改了!”

吃好饭,我争着洗碗。婶婶看着哗哗流水,心疼地说:“你用的水,我可以洗不少衣服,洗澡都够了!”抢过去自己洗,水放得细细的,我不习惯,便不再争。洗澡洗衣索性到妹妹家去。

婶婶告诉我,她来到哈尔滨,继续上学,直到大学毕业,分配到哈医大,现在是统计师。说:“医大是东北最好医院,福利待遇高。生活好了,但不能忘记过去。结婚时,没有房子,我在医院值班,叔叔到值班室来,后来变成家。房子很小,有次妹妹煤气中毒,好容易抢救过来……”婶婶说,她父母到哈尔滨,也没闲着,一边帮带孩子,一边拾垃圾,卖冰棍,打零工……

我妻子感动地说:“你们艰难,还一直帮我们。早知道这样,真不该要……”

婶婶打断说:“咱是一家人,应该互相帮助……”

叔叔说:“自己高中毕业教高中。压力很大,能做全市名校,全凭学习。”

家务事全靠婶婶干,装水管,修家具,换灯泡,拉煤……无所不能。

两女儿女婿全是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真正是书香门第,名师盈门。

与老伴逛街,见有烧好的鱼,鱼不大,但新鲜,烧得蜡黄,香气诱人。老伴买了几条带回去想一起饱餐一顿,若喜欢,明天再买。

婶婶没有说什么,但每天只蒸一两条,四个人吃,不解馋,但又不好意思说。两三天后,鱼变质了,仍舍不得扔。觉得不如所愿,有些失望。

临走时,我同妻子商量,决定买样东西留做纪念。家里锅早该更新换代了,便买只电饭锅。谁知提着还没进门,被婶婶一眼瞧见,生气地问:“提什么东西?”

我说:“家里的锅老掉牙了,换只新的。”

婶婶说:“家里锅还能用,不用换。”

我说:“那就备用也好。”

“你们买的打包带走!我不要。”

“老远的我不带,我们那里有。”

“那就去退货,反正我不要!”

我说:“商店要关门了,今天退不成了。”

“那就明天,一定要退掉!”

我说:“明天我们要走,来不及退呀!”

“我不管,反正不处理好你走不了!”

婶婶执着不让步,我俩提着电饭锅站立门口,进退两难,非常尴尬。

我打圆场说:“假如真不喜欢,就给妹妹用!”

婶婶没有再犟,总算让我们下了台阶。进门我伸伸舌头,悄悄对妻子嘟噜:“第一次见婶婶这么厉害,好凶呀!”

妻子说:“婶婶怕我们花钱是好意。应该理解。”

“我们第一次来,再不好,也该留点情面。”

“没威严,怎治家?要求严格,才出教授。婶婶说一不二,办事果断。洒脱,精明。不像你只生养不教育,说话像温吞水,前怕狼后怕虎,怕伤着惹着不干脆,所以不出人才!”

妻子的评价,我也有所感悟。

2008年,我孙女被大妹的学校录取,受到叔叔婶婶全家的关怀照顾。秋天,我俩同儿子一起,借叔叔八十寿辰之际,去探望孙女,为叔叔祝寿。

叔叔婶婶已不住原来的房子,搬到大妹学校教师十七层楼,设施完善,房间敞亮。婶婶又将旧的锅碗拿过来用,自来水按人计费,婶婶不再吝啬,计较。

叔叔几年前学校邀请参加运动会,只顾同熟人打招呼,不慎摔了一跤,开始不当回事,后来腿脚肿胀,医院检查髋骨断裂,只好住院。开刀时又被感染,重新开刀,住了几十天院,行动仍不便。

寿庆办得很好,大家都很开心。

临别时,我俩同儿子一早便到道外医疗器材市场,想为叔叔买辆轮椅。品种繁多,转了半天,便选了一台。回家天已黑了,有电饭锅的教训,担心婶婶不接受。想不到,婶婶不仅没抱怨,反夸我们想得周到。心上的石头方落地。

2012年,叔叔大腿又流脓,需重新开刀。八十四岁重上手术台,风险太大,我闻讯放弃到越南旅游,赶到哈尔滨,在那陪伴了七十多天。目睹婶婶的无微不至。才悟到白头偕老的真正含义。

两女儿都是大学教授,要带博士生,研究生,要上班,我同婶婶弟弟(我舅舅)白天轮流护理,婶婶日夜坚持在那里。我要婶婶休息,婶婶不肯。她说虽说女儿是贴心棉袄,勤快,能干,抽空便往家里跑,尽心照顾,仍不如她了解叔叔。叔叔离不开她。

叔叔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婶婶便知含义。理发,刮胡子,擦身子,修指甲……无所不精。婶婶喂叔叔饭,特别香甜。婶婶有耐心,喂好,拿水让叔叔漱口,用碗接着,用毛巾擦嘴。再泡点饮料,井然有序……什么时候吃饭,喝水,什么时候吃水果,用药,什么时候擦身子,都安排得有条不紊。婶婶在,叔叔安心。婶婶不在,叔叔眼睛一直瞅着门外……那天婶婶要到单位办事,叔叔紧拉她的手,恋恋不舍。婶婶要到楼下买点东西。叔叔握住她的手不放,细声哀求:“别走!”

婶婶在夜里抱叔叔撒尿时,闪了腰,虽表现镇静,但叔叔看出她的痛疼,催她快去检查。医生配了药和腰带。每次婶婶抱他,叔叔总问:“腰带扎好了吗?”

叔叔再次手术,又有七八年了,岁月折磨得肌肉萎缩,手脚发黑变形,生活不能自理,全靠人服侍。牙齿也变得松动,只能吃流汁半流汁。卧床久了,尽管天天消毒擦拭,但本身的抵抗力差了,引发皮肤溃烂,产生褥疮……久病无孝子,一个近九十的老人来说,近七十年的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简直是个奇迹。

每次叔叔住院,同病房的人看到婶婶的无微不至,都羡慕和惊讶:“这大岁数,自己都要人照顾了,还在服侍别人!?”婶婶觉得只有自己会照顾叔叔,并不觉累,没感到老。她说:“爱让自己忘掉一切,变年轻了!”

不熟悉的男女走一起建立新家,是缘分也是福分,是责任也是担当。为了共同的幸福,各尽所能,充分发挥。在共同的生活中认识,磨合,互补,培养牢固感情。不管遇到什么挫折,相偎相依,真诚陪伴。爱情永远年轻。这是心与心的交合,是爱的最美乐章!

我对叔叔说:“你最有福!会教学,却不会生活。遇到能干的婶婶,填补不足。是爱情的力量让叔叔获得充实甜美,有滋有味。婶婶是我们全家的榜样,永远值得小辈敬仰学习!”

好人一生平安。叔叔婶婶是我家健在的长者,是重点保护对象。衷心祝愿老人平安,和谐,幸福,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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