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谷雨,春气融融。友人四五,口罩防护,一路谈笑,直奔管窑。
管窑是蕲春县西南小镇,蕲河入江口,夹角即如斯,位居长江北岸,对望黄石新港。上过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黄石港务局工作,曾乘坐汉九班轮到岚头矶码头上岸,购买蓝边碗一打,就出自管窑。那个时候,管窑就植入我的记忆。
今天,当我和几位朋友行走在管窑的土地上,记忆的大门砰然洞开。
洪武二年,明朝朝廷在景德镇设“御窑厂”,镇内官窑“昼间白烟掩盖天空,夜则红焰烧天”。但管姓窑工不满窑头压榨,怀揣制陶技艺,携家带眷,星夜逃走,从浔阳逆流而上,被岚头矶红石吸引,停舟挽揽,攀爬而上,在赤西湖畔、江河交汇处,将下半生就系泊在这里,以做窑为业,把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标记为管窑;历经寒暑,一窑引来众窑,以姓为名的肖家窑、李家窑、沈家窑、王家窑、洪家窑、万家窑、芦窑,尤记冶陶的兴旺,共同把这里擦亮为“窑州”名片。岁月淘洗,光阴雕刻,管窑与汉川马口窑,麻城蔡家山窑,并称湖北三大民窑。现如今,管窑老窑遗址无处可寻,我在岚头矶工艺陶器厂的龙窑前,感受它的失落与冷清。
没有人声喧哗,晾陶坯的场坝杂草盎然。只有那棵荫庇龙窑的大树,无言地呈现着历史的悠远和生命的厚重。
嘉木秀而繁荫,这是陶胚所需要的。在没有宽大室内晾晒场的时候,树木遮阴,解决了阳光暴晒陶胚的问题。因此,凡民窑之地,必是树木葱茏。在管窑镇的窑厂,处处可见参天树木连片成林地遮出一方荫凉。
上世纪90年代以前,管窑镇制陶处于鼎盛时期。全镇有万余名陶艺工人,产品远销欧美、日本、东南亚等20余个国家和地区。1987年,管窑镇被省政府命名为“陶器之乡”。然而,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技术革新、人才延聘、企业管理原地踏步;各种新型家居器皿、材料的出现和应用,也极大地萎缩了传统陶瓷用品的市场。于是,窑州光彩失落,残存的窑炉叙说往日的荣光,杂碎的陶片回响昨天的故事。
好在构建管窑文化的核心密码没有丢失,数百年来一直延续着原始工艺,传递着先人的生活智慧和审美情趣。
先说陶土,这是支撑管窑陶器的骨骼内质。它来自赤西湖畔的黄色粘土,有黄、白胶泥之分,湖底表层的粘土称为黄胶泥,秉性硬朗,宜做缸、瓮、壶等造型简单的陶器;湖底深层沉积的粘土称为白胶泥,生性柔软,可塑性强,造型较为复杂的精致陶器非它莫属。内质很重要,让它在骨子里就有别于马口陶的厚重、麻城陶的轻佻,偏暗而古朴,成为它不变的“胎记”。而后,从明代就建立了管窑陶艺程式,从练泥、拉胚、盘筑,到印胚、画胚、施釉,全部手工操作,先干什么后干什么,错漏不得,环环相扣,专业化程度极高。
我在陈列室内徘徊,与成于乾隆三十年的手工皮千画花陶对视,向成于咸丰六年的青釉陶深望,跟成于1936年的绿色玻璃釉陶、铅釉陶心语,和具有水墨画风的白地黑绘“水画”陶深交,深感这些陶器从鄂东之民风民俗中走来,坛、罐、盆、壶,器形古朴厚重;绘、划、剔、刻,摹画简洁生动;红、黄、白、黑,釉色流光溢彩;疏、密、转、折,艺术实用兼具。在管窑,随便碰到一位老人,都有可能是拿得出大师级证书的人物,从他们那写满岁月沧桑的脸上,或许能看到守护管窑文化的艰辛历程。
令人惊喜的是,管窑这座代表楚陶文化的古镇开始被外界瞩目,传承数百年的几座龙窑成为湖北美术学院、武昌理工学院艺术设计学院的大学生实习实训基地和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学校手工制陶技艺教研基地,数不清的摄影爱好者、制陶爱好者和一批又一批的游客纷至沓来,甚至留下自己的“作品”和记忆。
我也“老夫聊发少年狂”,放胆在陶胚中刻画,按照师傅的指导,先在坯底施一层白色化妆土,待不见稀湿再用竹签刻出花纹,用刮刀剔去花纹头外的部分,露出胎坯底色作为花纹底子(有的填补彩釉),留在胎坯底上的化妆土为花纹纹饰。首次作画于泥胎,邯郸学步于陶土,敬畏与感恩并重,喜悦与惊恐同行。学画兰花,仰其志存高洁;涂鸦天罗,暗咐三思后行。
信步窑州,去江湖之远,宠辱皆忘;陶胎学画,居庙堂之高,云卷云舒。
其实,这座名叫管窑的小镇,还有很多故事有待发掘。您来与不来,它都静静地伫立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