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末,冬小麦播种完毕,青黄的麦苗挑着露水闲散的生长。太阳从河岸升起,照在垄上,香喷喷暖烘烘的有阳春的味道。
这时侯邻近的虞城,夏邑,商丘戏班子眺望芒砀,跑龙套似的紧锣密鼓了。先在四关城门和大隅口贴满告示:马金风一行携弟子将于某月日登陆人民剧场。当年的海报还没有剧照头像之类的花里胡哨,只是红红绿绿的漂光纸而已。这已经不得了拉。县城沸沸扬扬,偏远的鸡屁股小村也波涛四溢。
“乖乖,去年那旦角不赖,会货害死多少男人,祖奶奶啊!”
前三天的票抢购一空,都被县城的名门捷足先登。钓鱼的事几无可能,各类逃票的戏迷是那个年代的胎记。
我刚记事,跟父亲到县城看大戏(凭生只一回)。幕徐徐开,花木兰戎装登场:“刘大哥讲话理太偏,细听我花木利细说根源……”凭空一嗓子,如春江放簰,观众们身子前探,脖子挺直,似吊起的鸭。碎步颠连,袍袖婆娑,接着就打斗,红缨枪乱窜成金蛇狂舞。凶险万分,我紧张地头魂都没了。忽一人饮箭而死。死则死焉,我的票一排三号,近舞台几步之遥。光荣了的士兵正呼哧忽哧喘大气,小腹起起伏伏。可能是翻了太多筋斗云吧。
我感觉上当了,只盯著布景看。山峦叠翠,河涛冲奔,几骑人马按辔徐行。如此而已。戏散场,深夜才回到家,我一路就睡在父亲和叔叔们的背上。
人人痴迷戏曲,在这个戏剧年华。平剧《小二黑结婚》,《刘巧儿》。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曲剧《诸葛亮吊孝》,《收姜维》。花鼓戏《打铜锣》,《补锅》。粤剧《梁祝》《雷锋塔》。予剧更是繁花照眼《秦香莲》,《穆桂英挂帅》,《刘墉下南京》。至于千年一剧《朝阳沟》,祖国的戏剧文化臻于高峰。
最终让我沉迷戏剧的还是八个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月照征途风送爽,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
浓妍的台词,高华的舞姿,悠渺的唱腔。我象一只跪在母羊肚皮下的小羊,含住奶头,吮吸精华。
公社,大队都成立文艺宣传队,嬉笑怒骂,人民情怀。举手投足,英雄写照。咱们的领袖毛泽东是那个伟大时代的总导演。翻天覆地就是那个共和国的历史剧
有个典型的故事可以注脚。村里光棍丁更生,这一天牵着他的羊看剧组排练《白毛女》。饰演民兵的演员没来,救戏当紧,抓丁更生顶替。就两句台词,绕场一周,打一排枪,完事。光棍把羊拴在窗棂上,他的草鞋(芦苇缨编制,内填麦节,冬天穿上暖和,俗称笼蓊)放在窗台上。演出既久,羊儿饿极,竟不加思索将笼蓊吃掉。一时传为佳话,有诗为证:从城西到城东,城东有个丁更生,喂的绵羊啃笼蓊。哪知这丁更生因祸得福,表演滑稽幽默,动作夸张得离谱,两句台词给他唱成了慢板。惹得哈哈大笑,后来丁更生参加宣传队,成了台柱子,还娶了白毛女。这已是后话,史家自有记录。
台上演革命戏,台下学英雄人。孩子们争相给五包户担水劈柴扫院子。手艺人街头修锁理发不要钱。冬天兴修水利,河底已结薄冰。铁姑娘高歌一曲“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员”,唏哩哗拉跳到水里,工程进度飞快。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个人人为公的戏剧年华,英雄交响啊。
更让人难忘,每年要举办文艺汇演,犹推自编自演的节目。大队间先选,胜者到县里,在胜者到地区到省城,最后进京汇报演出。县文化馆组织文学青年学习戏剧理论,还真出了不少人才。谢玉纯,尹洪波,曹风珍,王朝纲。泥腿子都成了剧作家,创作不少剧目被省集结出版。当时的我,尚在中学,无力涉足戏剧。戏剧者,人物,故事,唱词,舞美,音乐于一炉,难于上青天,我只能为那个时代写几首打油诗。
几十年养成的戏剧敬仰,时不时回望戏剧舞台。忽然发现,一切还是半个世纪前的老样子。还是那些剧目,新编的戏剧一个没有。吴祖光,曹禺先生,封存在历史的尘埃里。
东北有句俗话,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传。那是白山黑水的骨血之情。更为广袤的祖国大地,你的戏剧文化不可以落幕啊。
二零二零年二月六日初稿。
于红烂漫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