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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

怀念狼


《怀念狼》是贾平凹先生的一部长篇,今信笔拈来,让自己沐浴在了大师的阳光和雨露下,无疑是幸福的。可又想,会不会惹官司?想到这点,又为自己的迂腐而哑然失笑:--怕就怕大师没动静,若有动静,岂不让我名利双收?!可是,这种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对我来说,恐怕做梦都是奢侈,枉谈其它。还是闲话少叙,言归正传。

我的故乡座落在渭北高原的一片阶塬上,人们不住房子,住窑洞。它三面临沟,北边依山。东边的沟底有条河,河水碧阴阴的,由北向南蜿蜒地流淌着。河岸边曾有过稠密的芦苇荡,青青的稻田,碧绿的菜畦,也有过水车,水磨和油坊;西边、南边的沟,归不同的村子经管着,沟底长有枣树、梨树、杏树、核桃树及苹果树;绕沟畔生有不知历经多少年的郁郁葱葱的柿子园,一片一片的,变换着一年四季的风景。

这样的居住环境,初看有世外桃园的意味,细品却有偏僻闭塞的苦涩。我领略过家乡的花鸟虫鱼,也见识过家乡的飞禽走兽,如果说,鹞鹰、狐狸只是针对家禽并不可怕的话,关于狼的记忆却让人难以忘却--

我家院子位于村子的西边,距西沟畔不超过500米,院子北边是麦场。麦场东边是落差近二米多的胡同,其它三面围有近1米5、6的土墙。土墙北边有大片农田,由于距村子近,队上划归成村民的自留地。

冬天,自留地中常能看到狼饕餮后的遗留物,也能看到狼白色的粪便和毛发。

我记得--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凛洌的北风中带有哨音。父亲不在家,半夜时分,我和姐姐被母亲顶门的声音惊醒了,油灯下,看到母亲怯生生地把顶门的木杠压了又压,她惴惴不安的神态让我感到恐惧。母亲压低了嗓门说:“狼在窑背上……”,话音未落,狼嗥起来了--我想那是母狼发出的,因为随后有二只狼崽的叫声,母狼的嚎声给人哀伤、悲惨的感觉;狼崽的叫声则象婴儿在啼哭,嗡嗡嗡的,在窑洞中听着夹有回音的叫声,清清楚楚的,尽管没有感到恐惧,但吵的让人心烦。

我担心狼蹿到院子里,便暗暗地给我家吠声正酣的黑狗鼓起了劲:--黑狗的咆哮声中透着出离的愤怒,轰轰轰的,邻居家的狗也叫了,村子里的其它狗跟着也叫了,吠声此起彼伏,带着威严,透着威慑,象滚过的雷声一样,一次次地向狼群压去……最后,隔空对峙,狗吠压倒了狼嚎,只听得凌乱的狼蹄声迅速远去,村子复归平静,北风的呼啸声再次吹起。

一大早,本村或邻村就可以听到了关于狼的新闻--晚上某人家的羊让狼叼了,某人家的猪让狼背了,某人见了狼,传完这些话,母亲常常会郑重地叮咛我:正午不敢出门,日落早早回家。

我当然怕狼,但又充满好奇,便时常缠着邻居张大伯说狼事--张大伯没有文化,是从北山迁徙来的,对狼,他既有见闻,也有见识。时隔多年,他说过的一些话,我仍能清楚的记得--

张大伯说,狼与人一样,喜欢临水而居。它肯定会把窝安在东沟峭壁的缝隙或土窑中,这样,将有利于它的隐藏,也能方便地吃些青蛙或泥鳅。但狼的食量大,必须找野兔或黄鼠狼吃,西边、南边的沟,沟底杂草深,一定有很多野兔或黄鼠狼,狼从村子后面穿过,是去西沟捉兔子或黄鼠狼。若还吃不饱,它就要进村伤害家畜,不过,它一般不针对人,对人狼也是回避的,除非是饿狼。

--狼若攻击起人来,那也是穷凶极恶的,所以,不要惹狼。但遇到狼时也不要怕,狼怕火,狼怕铁,狼也怕人跟它玩命。他还以狼的口吻说了一个顺口溜“不敢打我的麻杆腿,不敢打我的豆腐腰,要打就打铁脑脑”,脑脑是家乡话,指的就是头。

与那些血腥描述相比,张大伯的说法让人容易接受,也更容易产生自信,我甚至觉得,掌握了制狼秘诀的我,说不清那一天会成为风光无限的英雄呢,这种心情,让我时常有了冒险的冲动,即使遭到父亲训斥,也是充耳不闻。

还是事实的教训,粉碎了我的盲目自信。

一天,父亲不知何事带我见了邻村的一个老人。老人身材魁梧,声音洪亮,周身洋溢着阳刚之气,但一边脸上从嘴唇到眼角留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使得眼睛、鼻子、嘴巴都变了形。回家路上,我问起父亲缘由,知道了发生在老者身上的故事。

老人年轻时,是有名的大力士,一餐要吃二斤干粮,干起活来,也有蛮力气,一般人很难望其项背。那是冬天的一天清晨,他给牲口提草时,在场院上,与一只饿狼遭遇上了,当狼把爪子搭在他的后背上时,他敏捷地抓住了狼的二只前爪,将狼就要摔出时,狼的后爪撕裂了他的脸。父亲说,多亏他力气大,衣服穿的多,与狼撕打中,等来了救援的人,否则这个世界早没他了。当他被人救出时,已是血头烂面,奄奄一息,足足半年多时间才恢复元气。这个经历,老人生前不愿提及,小孩也没人敢问他。

这个故事有些遥远,对我的感触不会太深。震憾我的,还是在姑姑遇狼之后。

--姑姑那时十七、八岁,性格泼辣,人称“假小子”,即使同龄的男孩也惧她几分。姑姑上学时,还是田径场上独领风骚的健将,她的成绩比别人好许多。但狼却让姑姑落魄了。

--那是三夏大忙时节,太阳下,麦场有凉晒,翻碾麦子的社员。姑姑在自留地里埋头收割着庄稼。突然间,她觉得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 不觉大吃一惊 ,有只黑背“狗”正在距她数步远处窥视她呢!

按村民的说法,狼和狗的区别在尾巴上,狗的尾巴能卷曲,而狼不能,只能在地上拖着。又说,狼攻击人时,会先用后爪刨起地上的浮尘或泥土 ,人一旦蒙了眼,狼就呼地蹿到人的背后去……猜想这种说法有演义成分,但传说甚广,姑姑自然知晓。

不过,据姑姑说,让她魂飞魄散是狼眼射出的凶光,那种光带着敌意,带着冷酷,带着凶残,带着寒意,人能对视,不知需要多大的定力,胆量和勇气,姑姑说当她意识到是“狼”时,瞬间便浑身发冷,神志模糊,一切行动都是本能:她不知怎样穿过了麦场前那四、五十米的麦田,也不知是怎样逾越那近1米5、6的土墙,听村民说,姑姑过墙后,话说不出,人也软成了稀泥,以至三日后,仍是神志不清,急得我奶按乡俗给她杀鸡叫了魂。

姑姑遇狼后,父母对我们的呵护变得更为精心。慑于父母的威严,一人时,我不敢攀上柿树捉知了,也不能爬上桑树采桑椹,更不能下到沟里挖药材,只能在父母亲的视野里,干些农活,做些家务,看些闲书,这自然少了乐趣和自在。不过,大人也会网开一面,若有伙伴同行,父母常也恩准。 与狼的不期而遇,就发生在我们四个孩子的一次出行上。

张大伯的一对儿女,年龄与我们姐弟相当。在初冬的一天下午,天零零星星的飘着雪花。我们四个孩子,在东沟的坡地上搜寻着生产队没有挖净的白菜。不觉间,天色渐晚,披着枯黄杂草的山坡上, 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在淡淡的暮蔼中,显得格外醒目。忽然间,我听到了狂奔中的“羊”蹄声,我转过身,便在我身子右侧约一米处,飞奔过一只硕大的“山羊”,带起的风中有股血腥味。

“谁家的?”我盯着 “山羊”的背影疑惑了--奔腾的“山羊”,步距足有四米,银灰的毛发,象披着银针一样,随着身子的起伏,闪着骇人的寒光,谁家的羊能如些粗野和狂放?

“狼”!姐姐吃惊的叫声提醒了我,我这才注意到,狼的两股间,紧紧地夹着长长的尾巴,如履平地般狂奔在起伏的山梁上,优美地画出一道道弧线,瞬间便失去了踪影。此时,我才感到了恐惧。

匆匆地回家后,描述当时的情景,父亲在吃惊的同时,为我们深深地捏了把汗。父亲说,那多亏不是饿狼,否则我们将会面临危险。我们四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狼叼走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比衔走一只山羊容易的多。

狼终于给自己摊上了大事。

那是绿意盎然的春季,一天晚上,狼咬死了队上一口肥猪,年青的队长震怒了,他咬着牙痛下了除狼的决心。

张大伯家有个狼夹,啮合面呈锯齿状,据说产生的啮合力可以击断手腕粗细的骨头。夹上联有长约4米的铁链子。傍晚时分,张大伯带人把它安置在西沟一块狼经常出没的坡地上,铁链端与一颗柿树相连。第二天,狼就中了埋伏。

这是一只健壮肥硕的棕色狼,晚上的猎物,已经让它填饱了肚子,现在是风和日丽,狼正悠闲地踱步在回窝的路上。

当它的一只前爪伸进钢夹的瞬间,它就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咔嚓声,“不好!中圈套了!” 狼在痛苦地嚎出半声后,就紧紧地闭了嘴巴,把剩余的半声咽回了肚子里,它意识到了危险的降临。

可揪心的疼痛还是让它张开了嘴巴,它伸出长长的舌头,痛苦地喘着粗气。

“怎么办?”狼问自己,“现在最要紧的是把爪子从夹子中取出来”狼想,“可是谁能帮上自己呢?”“这次单独出猎,都怪自己逞能,要有伙伴来,即使爪子从夹子中取不出,也可以一口咬断它,现在只有靠自己,这是多么痛苦的选择?!不过,人有壮士断腕的说法,难道被人类称为凶残的我们就不能?这怎么行?”想到这里,棕色狼向自己夹着的爪子伸出了嘴巴……

“汪汪汪”,三只狗狂叫着箭一般向狼扑来了,棕色狼猛然站起,眼中射出了凶光,它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对狗,狼有着无比的愤怒,在狼的心目中,狗是叛徒。狼的逻辑是:你我本是同科兄弟,自你丧失尊严向人类卑躬屈膝以来,你坏了我多少好事?几十年以来,我们已有了不伤害人类的天条,今天,若被人结果了,道也无冤无悔,若是断命在你手里,让你向人邀功请赏,这怎么能容忍?想到这里,棕色狼忘了疼痛,忘了被夹的现实,它露出锋利的牙齿,用尽平生的力气,向逼近自己的狗猛地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狼在翻着跟头的同时,扔出了近1米多长的铁链,逼近的狗猛地一怔,急速地向后退去,叫声中透出了胆怯。原来,系在狼夹上的铁链被狼的猛烈冲击扯断了,狼翻起身,威风凛凛地向狗逼近……

人来了,足有八九个之多,他们是村上的壮劳力,听到狗叫,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纷纷从不同的方向奔过来,手里握着钢钗、铁锨、镢头和棍棒,口里呐喊着,快速的包围了过来,这时,狗长了气势,它的叫声变得更为激烈,并英勇无畏地向棕色狼扑去……这时,只见棕色狼镇静地扫视了一个四周,突然间就象脱弦的利箭,“嗖”地一声,带着铁链和狼夹蹿到了麦田中,扬起狼爪,甩起铁链,飞奔而去,远看就象一艘风驰电掣的汽艇,起伏在碧绿的麦浪中,瞬间就脱离了人们的视野,人们在惊叹的同时,不由得发出了重重的惋惜声。

狼奔过麦田,来到了胡同畔,若在平时狼会一跃而下,2米多的高度,对狼没有任何威协,但今天,狼的另一只前爪不幸落在了一块石头上,让它再也不能跃起身子……

棕色狼的脑子变得一片空白,绝望和钻心的疼痛让棕色狼发出了凄厉的嚎声,反应快的人已经明白了发生的事,人、狗快速地蜂拥而至,包围了匍匐着的棕色狼……

棕色狼不屈的神态,让人、狗不敢靠近, “砸”! 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便顺手掷出了手中的工具,并捡起了砖头、石头、瓦片、土块,雨点般密集地砸向狼,棕色狼只觉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红,它抬起头,觉得太阳也染了血色,很快棕色狼的意识变得模糊,一阵春风吹来,灵魂便象青烟一样,袅袅地飘向了空中。

人们对着棕色狼的尸体发起很来,快意地挥舞着棍棒,直到狼尸血肉模糊。

“--还说狼凶很,人才是最凶恨的,不仅凶恨,而且惨忍,那个”常有理“屠夫双喜,竟拖走我的遗骸剥了我,给有胆量的人去品尝,难道不知道我的肉有股酸味?难道你们人类的食谱中还能增加了狼肉不成? --来世,我就托生成人,象有些贪官一样,巧取豪夺,贪得无厌,象有些人渣一样,暴戾残忍,残害无辜,那才是狼的本色,看你们人类何时能净除?!”浮在空中的棕色狼的灵魂想。

以上关于狼的文字,让我以自己的方式穷尽了发生在故乡土地上的经历和见闻,便得意于自己为故乡立了一块记事碑,本来还想写一些启示之类的文字,忽然没了心思,我终归没有心胸、也不会矫情地去怀念狼。

但随记忆复活的那些活生生的人,却拨动了我的情怀,他们中有的杳无音信,有的垂垂老矣,有的早已驾鹤西归。回忆与他们共处的日子,想到他们的关爱的呵护,想到他们生命显示出的精彩和光华,心中不禁涌出报歉和愧疚,不由自主地滋生出思念和怀念。

--生生不息中,所有的记忆终将为岁月的风尘所湮灭,何不在我们共处的日子,多一点关爱和关切,少一点冷漠和冷酷,这不需要太多:一句关切,一个问候,一段相处的日子,一个鼓励的眼神,一个微笑……这不是难事!想到这一层,我觉得自己又明白了许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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