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故乡的水,是南水北调中线水源的一份子。
我故乡的水好。先八卦一个发生在十年前的真实故事。那一年,我在家休假陪母亲。一个卖韩国产净水器的推销员到家。看那人还不是耍嘴皮子的样子,就和他搭讪上了。他手里拿着一只据他说是能检测水含有益矿物质和酸碱度的仪器,也有PH试纸。说若用他卖的净水器,就可以天天喝到弱碱性的矿泉水。他让我舀了一杯我家老井的水,然后我又去买来一瓶杂牌矿泉水,和他机器净化的水现场比较试验。矿泉水指标是20,他的净水器制出的水是80,我家井水指数是170。他感到很惊奇!我又带他去门前的秋河里取水测试,是140。他说:最高级的水,指标是200左右。最后他说:我这生意不用做了,干脆回去说服老板,来你们这里投资瓶装你们的河水卖呀。
故事没有下文。
之后,我说服了一位本地的老板到我们村投资。我告诉他村里最大的优势是一河好水。但几年来,人家在种植富硒百合和辛夷花,也许有其他原因,还没有考虑到作水的文章。
村东南一面扇形的秋山,是一道天然的分水岭。整个山区,过去没有公路交通,原始森林反得以很好地保留了下来。茂密的林子,孕育着树枝丫形的秋河三源头。源头之一是居中的桐麻河。发源于秋山正南。泉眼在山腰一个叫“灰弯”常年云雾缭绕的沼泽地,我们地方叫“烂泥糊”的。好心的邻居老人官二爷听说我要去探烂泥糊的泉眼,急忙到我家来带着神秘感说:“我喜欢你,才给你交个底,那个地方,你一个人最好莫去。大集体时候,我在上面招呼药材场,有一天走到那儿,罩子(雾)朦着,看不清路,双脚陷进去了,半天拔不出来,差点把人急死了,里面是无底洞,水是热的。”沼泽以下的水,曲曲折折流过山前我的小村,河道差不多二十里。这桐麻河是以树得名的。桐麻树高高大大,绿皮,学名叫椴树 。我们叫青椴皮。开黄蕊小白花,皮纤维长,过去是打大纤绳的材料。自小桃园上下到垮石岩一段十来里,两边阴深的峡谷里,多的是这种树。河以树名,不知起于何时,当是很自然的事情。
源头之二,在山西南边半天云之上的青龙沟。半天云上,是块平地,原来是省里建的一个中药材基地。土地到户以后,慢慢就荒废了。半天云以下,有一段二里多路长的跌水瀑布,叫“娃娃鱼潭”。多的是娃娃鱼(大鲵)。潭以下的河,名字有点恐怖,叫野猪圈。顾名思义,过去是多野猪的地方。就是今天,野猪也还是多。
源头之三,在山东边秋山阴坡渝陕古盐道上一个叫九拐子的地方。泉眼只有拳头大,是过去挑夫们歇脚喝水的地方。泉水流过古锅场,叫四道河。在蜂包山下与桐麻河先行汇合了。流到拖板坡脚下的香磨碓,才与野猪圈的水汇合,成为秋河。在两河交汇处,明显感觉到,桐麻树河水是热的,野猪圈里出来的水是凉的。秋河流过我的小村,灌溉了村里一河两岸的八百亩稻田后,又有松杉河汇入,流过八里关,就改易了名字了。
扶贫搬迁后,源头的山里几乎没有了入户。没有人,也就没有了人为的污染。这一河好水,现在国家已经一路树起了告示标牌,有河长负责,保护了起来。它日夜不息地、静静地流向首都的方向。
“春到陕南风光美,巴山上流下桃花水。一道道流水一声声笑,紫燕绕着浪花飞。”
这是我们陕西著名歌词作家党永庵先生早年写的一首歌词前面的几句。
有一年,我在我的家乡接待了这位词人。他看到我故乡的河,赞不绝口,爱恋之情溢于言表。当我清唱了我们地方一位曲作者根据他的词写的歌。他更加激动了。说旋律写得好听,写出了这河水的美!
清明时节,故乡多雨。小河大河,都是满涨桃花水的时候。秋河里的桃花水,绸缎一般,涓涓流淌,碧波涟涟,一尘不染。
秋山的岩石,都不太硬,行话叫:低钙。是地质学上称之为“发育不成熟”的岩体。故秋山源头的峡谷——比如棺材峡——就给亿万年的雨水冲刷切割得比较深 ,几乎深到了山根。人们对这个深度的直观认识,是明显感觉到桐麻河及另外两条河,上下的落差都不大。就是在静夜里听,流水声也不甚响亮。
山林的植被又好,含蓄水分多,林中也就多泉水。经树根、草根过滤出来的山泉,就干净。半山腰里,泉水很多,叫凉水井的地方很多。河床又都是全石为底的,一年四季里,没有可能汇入什么泥沙。
斜风细雨,汤汤水流。村中间S形流过的河上,总一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不停挥舞钓竿的钓叟。他有着一部银白山羊长须。人称“邹胡子”。他走路的样子有点跛,那是一腿年轻时受过伤的。他站在河边或者水中的沙洲上,不慌不忙地往钓钩上安装鱼虫,稳稳妥妥地挥杆抛勾入水、不紧不慢地挑杆舞线。一尾尾银光闪烁、疾速摆动着尾巴的鱼儿,准确地给飘移到他挎在胸前大大的一个篾竹筐里……钓鱼,用网打鱼,是邹胡子老头维生的职业。
晴天,胡子老头钓鱼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子会尾随其后,但绝不允许你超前。我们帮他逮鱼虫子——这逮鱼虫子,是在浅水的地方,随便搬开一块石片。石头的背面上,蛛丝样的线粘连着一团小石块或者沙粒。里面一定有一条漆黑头、深黑黄色身子、如细鞋带一般粗的虫子。而这虫子的头,也如同鞋带的扎头一般是胶质的。若是他用网打鱼,鱼受到惊吓后会顾头不顾尾的躲起来。这时候,我们尾随在他后面摸鱼,效果会更好。常用网打鱼的,还有一位瘦高个儿,目光炯炯的老人,人叫他“潘长子”。
关于故乡的河,胡子老头在河里钓鱼的情景,是我记忆里经常浮现的画面之一。当然,伴随着再现的,还有河水中成群结队的各色游鱼……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整个夏天里,我上学之外的主要活动,差不多就是下到河里去摸鱼。那时候,在同伴中,我是公认的摸鱼的好手。比较得意的是,我摸到鱼的数量,总是要比别人多一些。一个下午,可以柳条提回沉甸甸的一大串。而多得自己都提不动的时候,是常有的事情。
“菜籽开花鱼张口”。夏初水还冷的时候,我也钓鱼。记得钓鱼的口诀是:“早上钓潭头,中午钓花水,晚上钓潭尾。”
我们还有一种有趣的玩法。
晴天的傍晚,我们几个小伙伴各自为阵,在潭尾的浅水细沙间刨沙围起一个比筛子大些的圆池子。在对着潭水深的方向,留下一个缺口,备用一块在岸边扒下的草皮在缺口边。自己则在河边埋伏着。只一会儿,一群桃花鱼就相互追逐着摇摇摆摆地进池子了。只要猫腰,迅速扑过去,用草皮堵住缺口,得到的就是好几尾漂亮的鱼。
那时候,秋河里的鱼真是多啊。不要说大河里、就是岔溪小沟,堰渠里,稻田里,哪儿哪儿都有鱼。而这些地方活动的鱼,嫌有泥水,我们摸鱼的人是瞧不上眼的。
“逮鱼摸虾,失误庄稼”。父亲经常拿这句老话告诫我。这话是说摸鱼属于游手好闲之事,是不能够提倡的。为此,我摸回鱼了,便悄悄放在厨房案子上,就溜之大吉了。而那些鱼,又总是父亲亲手解剖了在铁锅里小火烘干的。感觉着,这又是他对我摸鱼活动变相的默许了。记得有一回,母亲已经开始做晚饭了,父亲从离家老远的他教书的学校回家。我跑步下河,一会儿就摸回一串钱鱼。这餐晚饭,就多了一道母亲最拿手、也是父亲爱吃的好菜。
我是个除写字之外地道的左撇子,后来知道,左手接受大脑指令的速度快于右手。我想,我摸鱼的好水平,或许和这个生理优势有点关系呢。
不夸张地说,我熟知故乡河里每块石头下面鱼藏身的窝的底细,以及不同流速的水下石头里可能躲着何种的鱼。
比较风光的一次收获,是在一个大的龟形石头里,我摸到一洞钱鱼。我手指头感触到的鱼,数也数不清,应该有几十条之多。我一只手伸进洞里,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到最后,鱼跑掉了很多,我只摸到了七尾。而这七尾鱼,该有市斤的三斤多重,穿成一长串,我很费了一番力气才辗转提回家。那时候,我可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
故乡河里,鱼的种类多,也很肥。银白的白巴子。红一道蓝一道白一道紫一道的,是红翅膀。粉红色的,是桃花子。泥黄色的黄蜡钉。背黑黄色的钱鱼。还有不回游的土鱼,其貌不扬的麻鱼,呆在沙里一动不动笨死的沙古愣……岸边的人家,钓鱼、网打鱼、摸鱼、砸鱼、用石头围一个倒“人”形栏,压一葫芦形的篾笼子,直接安置在河中间接鱼。
吃鱼,自然是我们地方人家的家常菜了。
我父亲自称胃口浅,也有胃病。吃东西,一向是比较挑剔的。河鱼之外,别样作法的鱼,他皆不会动筷子。毫不夸张地说,他吃鱼,就只吃我母亲做的这一种。
母亲说,我外公就是打鱼的高手。家里种着靠河边上三舅妈娘家的课田。外公歇晌的时候,只在长潭上下打几网鱼,回家就是满满一竹巴篓。母亲作鱼的手艺,是从小跟外婆学的。
四棱杆的藿香,开紫花,是消食、解暑、解毒的一位好药草。我们家乡人家的房前屋后,是都种有几蔸藿香的。人们种这个,一般又不是为了做药方的,是襄菜用的。
人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某道菜味,其实,就是浓得化不开、又挥之不去的乡愁。
母亲做菜的手艺,我的几个姐妹基本都学会了。她们在吸收了时下新的烹调方法后,在有些方面,甚至比母亲的厨艺有所创新,有所发展。但是,有一道菜,多年来,我在她们几家,都特别留意品尝过。味道,还就是没有母亲做的好。这菜,就是我父亲爱吃的我们地方特有的酸辣末烩小河鱼。
我猜想:受到鸟类捕鱼食的启示,人类——当然,不同地域环境的条件不同,存在的物种也就不同了——比如在一个像我故乡一样有河、小溪适合狩猎和农耕的环境里,人们最方便捕捉到的动物,一定就是小鱼了。
河鱼半尺长、一小拃长的,解剖洗净,少油煎干,但不宜过干。泡菜几种,但须有辣椒,皆切成碎末,宜细不宜粗。鲜葱末量要多,外加姜蒜末等。先将配料炒熟,取炕干的鱼加水少许,闷少顷。再加入预先炒好的配料,拌和好再闷少顷。起锅前加入适量切碎的鲜藿香叶。
这菜味道丰富,营养自然也不错。鲜藿香叶,更平添独特风味。拌和着吃米饭,那才叫一个香啊。
被呵护起来了的故乡的河,又加之有了禁捕令,一年二年,鱼一定又会多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