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这段话,是孟子的经典学说之一。是说上天要把重任降临在某个人的身上,一定先要使他的心意苦恼,筋骨劳累。还要让他忍饥挨饿,身体空虚乏力。而且,每一个行动都不能如意,都要艰辛倍至。这样,才能激励他的心志,使他的性情坚忍,增加他所不具备的能力。
我不是那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人,只是一个从“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经历中,走过来的平凡人。一副臭皮囊,既没有任何感触,更没有“曾益其所不能”的本质。
我在城市出生,却在乡村长大。当过工人,做过干部,还在商场浪迹了多年。
当工人,满打满算,也就三年。这三年,恰恰是我人生中最不堪,最难忘的一个过程。
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曾在故乡的人民公社服务过。工作轻松,待遇不错,生活优越。只是,未能改变农民的身份。故而,转身投入了招工的行列,开始了工人的生涯。
我们的工厂,是一家建筑工程公司附属的预制品制造企业。说是工厂,是就其性质说的。其实,就是一家小作坊。地处小城的环河北岸,东西两边,一家水泥厂,一家轻工机具厂,我们的厂在中间。这些企事业,同属一个部门,同属一个档次。可是,生产工艺、工作环境、员工待遇等,却有着天壤之别。
最大的区别,我们厂没有厂房。房子倒是有几间,仅办公室、仓库而已。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水泥场地,便是工作之所。
产品,是为建筑工程或相关企业,生产配套的水泥预制构件。如:楼板、梁柱、涵管、道牙、地砖、桁条等。生产原料,便是最最普通的水泥、黄沙、石子、钢筋。由于原料的不同,也就派生出了不同的工序、工种。
比如,制作一块楼板,先要有个楼板的模子。要模子,也就需要楼板的设计、制模工艺。当然,一副模子,可以反复、长久的使用。因此,这个工艺属于技术活,有技术人员操控着,粗人、撞工无缘介入。
其实质的制作过程,很简单,就那么几步。
第一步,将不同程度的钢筋,用冷拔的方式,拉成需要的丝,再按楼板的规格,扎成网格,放到模子里。
第二步,将水泥、黄沙、石子,按规定的比例,掺和到一起,放到搅拌机里搅拌成混凝土砂浆。再用小推车运去,倾倒在楼板的模子里,用振动器振实了。拿磨板、扫帚,磨平了、扫匀了,一块楼板便制作完成了。
第三步,就是洒水保养,待期起动、出厂。
至此,便明白了,全部生产过程,只需要钢筋工、搅拌工、远输工、浇铸工、保养工而已。
几乎所有的预制构件生产,都是这个工序,都是这个流程。不难看出,这些工作,全是露天作业。也就是说,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生产,就是战天斗地。工作,就是经风雨,历炎寒。其技术含量特别的低,只要有一双手,眼睛未迷糊到看不见东西,都会做这样的工作,完全是简单劳动最集中的体现。
我们一起进厂的有三四十个人。这批人,年龄都不大,女多男少,大部分都是城镇贫民家庭出身,也有一些干部子弟。这批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读书不多,阅历浮浅。比如我,就是其中之一。
全厂最复杂的一台生产机器,就是混凝土搅拌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居然没人会开。我当过放映员,摸过机器,上手一试,转动起来了。于是,我成了搅拌机手,也算是懂技术的人了。
搅拌机手的技术,在于掌握混凝土的水分。水加少了,混凝土不能黏合。水加多了,混凝土的分子结构达不到标准。水需要加得合适,才能搅拌出优质的混凝土,才能制作出高品质的楼板。因此,这水怎么加,加多加少,全凭搅拌机手的经验。搅拌机手的工作,还有一项也很重要,就是要保养好搅拌机,使搅拌机保持健康状态,延长使用寿命。而保养的诀窍,就是清洗。每天,搅拌工作完成后,要及时清洗。迟了,混凝土就凝结了,难洗。甚至,能将一台搅拌机给弄废了。要做好这些,往往是要延长下班时间的。
我这个搅拌机手是专业的,没有分配其他任务。但是,在实际操作上,不能漠视上下工序之间,在需要搭把手的时候,要果断出击。更不能躲在搅拌机的操作台上,看着别人忙不过来,而不管不顾。因此,和其他人一样,不仅时间紧迫,还辛苦倍至。
露天作业,最不易的是夏季和残冬时节。
越是天热的时候,恰恰是生产、制作预制构件的最佳时段。因为,温度高,混凝土凝结快,保养的周期短,产品的质量最好。
高温下作业,就是以人的身体、耐力,与日月抗争。水泥场地上,除了水泥、钢筋、石子,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在太阳的暴晒下,九、十点钟以后,温度直线走高,一般都会超过40摄氏度,最高时能达到60摄氏度。
我们只能戴顶草帽,穿着厚厚的劳动布工作服,还有没膝的胶鞋。作业不到十分钟,汗水便浸湿了全身的衣服。脖子上擦汗的毛巾,早已拧过很多次了,依旧是湿漉漉的。
这个时刻,有很多人请病假。现在想来,他们不一定都是在装病,真的是热得受不了了。我在农村生活过,经受过“双抢”的考验。尽管,来此之前的工作,不是这么苦。然而,我的毅力、耐力,都是无可挑剔的,一直坚持在“火红的战线”上,没有脱过一天的班。
最难熬的,是夜班。那时,工厂的生产还没有完全进入市场化,基本是计划经济的经营模式。但是,生产任务,工作进程,都是抓得很紧的。任务来了,需要加夜班。没二话,说加,就加。
不知为什么,加夜班,却只加大半个夜班。也就是说,每个夜班,只做五六个小时。晚上七八点钟开始,凌晨两三点钟结束,不用开夜餐,也不影响第二天的白班,可谓精打细算。
夜里的温度,自然比白天低多了,适宜作业。可是,困和饿,总是在剿杀着每一个人的意志。工作了一个白天,已经累得够呛。本该睡觉了,却还要继续在“场地”上摔打。不需要多长时间,无论是谁,都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头昏脑涨。每个人,都到了拖腿不动,举手无力,几乎要瘫痪了的状态。
十二点以后,天地翻转,万籁俱静。水泥厂也有夜班,却听不到什么声音,只有那高耸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烟,一股一股的,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感觉,我们也在云雾之中。无数个瞌睡虫,像钉子似的,钉在脑门上,挥之不去。
能听到声音的,是轻工机具厂。那机器的声音不远不近,不大不小,却是连贯的,有节奏的,就如同夜间值更人的敲梆声,就如同哼给婴儿听的摇篮曲……
最不能忍受的,是距离我们三四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家榨油厂。偏偏在这时,榨油机里的油出榨了。菜籽油的香味,仿佛加了特殊的香精,随着风,伴着云,飘到了我们的上空,泼洒在我们的身旁,那个香哟,能醉了人的心,能稣了人的骨头。我们早已饥肠辘辘,差不多前心贴后背了……多少年后的今天,我都不能想,也无法忘掉那个瞬间。
残冬里的水泥场地上,就像是一处被封冻在十八层地狱里的冰窖。即便,南有清溪阻隔,东西有厂房拦截,北有农庄围合。天圆地方的横竖之间,却兜不住四面八方吹来的瑟瑟寒风。站在水泥场地的每个点上,每个角落里,风都是带着哨子,呼啸着,奔跑着,毫无顾忌的……
尤其是早晨,那风就像是一把把刀子,刮得人的脸面像火烧一样的疼,手脚无处可放。然而,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还非要去摸那冰冷的钢筋混凝土,还必须去敲掉冰块取水……
在今天看来,那厂子很小,就如同一只蚂蚁似的,能放在墙角旮旯里。却也是五脏俱全,什么都不缺。有书记,有厂长。还有技术员、会计、保管员等一干人众。
书记是上面派来的,是个文化人。懂政治,会管人,似乎是胜任这个职务的。当然,他只需在办公室里待着,看看文件,打打电话,便一切0K了。
厂长则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是从工地上打拼出来的。虽然,不识几个字,却懂生产,能吃苦,会领着大家在“场地”上厮混。不知道怎么了,没多久,居然生了病。而且,病得不轻,说是生活无规律,劳累过度,又长期被水泥灰侵蚀,肺部出了问题,还是不治之症。
就在我进厂的第三年,秋风扫落叶的时候,厂长走了。听师傅们说,厂长走得极其痛苦,极其不甘。才五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人生最美好的时候,却……
三年过来,我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身体瘦弱不堪,体重不足一百斤。成天,只穿着满身都是水泥块块,几乎看不见布缝的脏衣服。头发直愣愣地,又黄又脏,像个刺猬,似乎从来就没有洗过。乍一看,仿佛是个街头的流浪汉。
厂长走后不久,我也病了。
这病吧,还有点怪,既不发冷发热,也不是头痛肚子疼。却是左腿的腿肚子上,长了一个的疖子。好家伙,这疖子很大很大,既无头,又看不到边际,硬棒棒的,像个杂色面包。一条腿肿得跟个瓦壦子似的,裤子都穿不上了。自然,无法走路,也就不能上班了。
这一病,就是一两个月。
不过,我比厂长幸运。厂长的病,在五脏六腑里。我的病,只在皮层上。病着,病着,病过了一个残冬。待到新春来临时,我的病,好了。而且,病好了,也正好是我离开工厂的时刻。至此,我结束了工厂的生涯,转入了新的人生旅途。
三年,很短暂。似乎,没有回忆的分量与必要。然而,这是社会的最底层,是普通百姓的生活轨迹。每一日,每一月,都在演绎着那个时期,那个环境里,最真实的一点一滴。
三年过去了,多少个叠加起来的三年,都过去了。我从青年,变成壮年,又变成了老年。我没有惨不忍睹的荒诞,也没有惊天动地的辉煌。只是从困惑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出来,走向琐琐碎碎,走向平平常常。不能否定,若是没有“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垫底,恐怕就不是现在的格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