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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五块钱

我的五块钱


一九七四年,迎来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那一年我升入初中后到邻村的曹家学校就读。那一年我的故事最多,那一年我的眼泪也最多。

那年夏天放十天忙假在生产队组织的小学生拾麦过秤前,剁麦穗头时我不小心用菜刀砍到了右手食指上,像受伤的野兽一样我哭着嚎着跳着奔跑到大队医疗站,最后赤脚医生给我缝了七八针,总算保住了那根手指还能写字读书,不过指背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带着忧伤和自卑,脖子上吊着绷带忙假结束后我回到学校,有的同学取笑我是王连举。后来时间不长学校也就放暑假了,接下来就开始了炎热漫长的暑期生活。后来队里的会计给拾麦的小学生发放了钱,为了能做个听话的乖孩子,我把领到的五块钱上缴给了母亲。

有一段时间刚结婚不久的大姐回到了娘家小住,那天母亲就把我捡拾麦穗的那张五块钱交给大姐(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我的血泪钱),让她带着我步行去距家十公里的碎姨家走亲戚。巧的事,那天妗妗带着八岁的小表妹也来碎姨家走亲戚。三家亲戚很久不见面,碰在一起当然很高兴,三个女人一台戏,激动的在一起说东道西拉家常,热乎话似乎总也说不完。

当年碎姨家那个窄长的土院住有两家,大伯子住前院,她住后院。分家时只分给了她和大伯子连在一起的两间土房,南间做卧室,北间就是厨房。姨父在宝鸡工作,家里经常就只有碎姨和一岁多咿咿呀呀刚学会走路的小表弟。其实碎姨年龄并不大,只被大姐大两岁,当年只不过是一位二十三岁的年青女人。

碎姨拉了会话后就热情的忙出忙进张罗着做午饭,妗妗和大姐就坐在木炕沿上继续聊八卦侃大山。由于天热的缘故,大姐顺手就把外衣脱掉挂在房间内土墙的木衣钩上。我呢,有时就坐在旁边听她们聊天,又时就到外面的院子里走走转转。八岁的小表妹更是好动,一刻也不停的跑出来跑进去到处乱翻的疯玩。挂在衣架上的那些衣服表妹都有翻动,在每件衣服兜里掏来掏去,而大姐的素色花外衣只是其中的一件。我当时根本就没想到其他什么,只是觉得小姑娘没教养乱翻人家的东西实在不应该,从小母亲的严厉使我从来就不敢乱动人家的东西。

吃过午饭洗刷完毕后,三个女人拉了会话。由于她家地方太小,就一个房间一个炕,根本就没办法午休。光秃秃的土院子大太阳底下想找个阴凉地方坐下歇会都找不到,所以我们就决定起程回家。

由于我们两家都在同一个方向,顺路向西到五泉再分开南北各自走,所以碎姨安排好小表弟后就陪送着我们一路欢声笑语的往回走。让我直到现在也无法解释原因的是碎姨家中还有个才过一岁未断奶的小孩子,明明可以送我们到村口就可以止步注目远送,但她那天却一直兴奋的陪我们一直往前走,相送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都快要陪着走到桶张村了。再陪送一段路程,碎姨就要停下相送的脚步,这趟走亲戚大团圆就要画一个圆满的句号结束了。可是,可是那天的圆满终于有了缺口,欢声笑语戛然而止。

首先是大姐花容失色的突然惊叫起来,我的钱不见了,我装在衣兜里的五块钱不见了。惊惶失措一脸哭相的大姐边说边全身摸自己的口袋。是不是自己记错放钱的地方了,明明来的时候母亲亲自给了五块钱,来时走在路上还时不时的在口袋里摸摸。后来掏来掏去的结果,五块钱就是不翼而飞了。妗妗和碎姨愣了会很快也跟着大呼小叫起来。今天怎么这么晦气,走一趟亲戚出了这等不光彩丢人的事,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尤其是碎姨。怎么这么倒霉,别人不丢钱,偏偏我们家的钱就丢了,我心里暗暗发急。

大姐话来话去的意思,是把怀疑的目光定位在表妹身上。三个女人站在路边树荫底下面红耳耻的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话语挤兑来挤兑去目光锁定表妹。我是有看到表妹翻动大姐的衣服了,感觉肯定是她偷了大姐的钱。但有妗妗在场,腼腆胆小的大姐不敢直接在表妹身上搜。妗妗也只是一个劲的说,要不在她上身上搜搜,才能摆脱表妹的嫌疑。但她就是不下手不动手,干打雷不下雨,只怕是知女莫若母的心理吧。几个人最后尴尬争论了很长时间,事情不解决,三家人就没法散场。钱是在碎姨家丢的,无论如何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出了这样的丑事,她脸上也不光彩。为了落个清白,情急之中,中间人碎姨边说边勇敢的走过去左手按着呆若木鸡的表妹肩膀,右手就在表妹身上的衣兜里搜起来。我和大姐一阵狂喜,我家的五块钱肯定是要失而复得找回来了。但妗妗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显得不自然。

我和大姐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的盯着碎姨的那只搜索表妹全身衣服口袋的右手。直到现在我突然清晰记起当时的情境,碎姨右手搜到表妹一个口袋里时,手停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僵硬了一会,很快就很自然的去搜索另外的口袋了,最后她把表妹的衣服口袋搜完后,表情平静、吐气如兰的轻轻说出两个字,没有。

大姐和我的心情刹那间像被跌进了谷底,失望透顶了,心灰意冷极了,我们家的五块钱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丢了。五块钱在当年可不是个小数目,能买三十几斤盐呢。当时我心里还老埋怨大姐怎么这么不小心,把钱丢了还丢人现眼搞出这么尴尬难堪的事来。但现在我似乎觉得当时妗妗轻轻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隐隐的露出了笑意。

这件事看似就这么结束了,大姐回家后对母亲是怎么交待的,我不记得了。丢了就丢了,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五块钱的阴影中吧。人只要有这口气,想办法总要活下去为生存奔波。懊悔了一阵子,我也就惭惭的淡忘这件事了。

记得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姨来我家走亲戚,在我旁边两姐妹拉家长时说着说着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情绪很激动,显得生气不屑鄙夷的样子,断断续续听到说是那天大姐丢的那五块钱,后来妗妗用这个钱在供销社给表妹买了一块布料,做了一件衣服之类的话。母亲还气愤的说,那五块钱是我娃把手指砍伤拾麦挣的,不嫌我娃可怜等等。我大吃一惊,愕然不解,明明那天碎姨搜了表妹的全部衣服口袋,没有搜出来呀,何谈又出来一个妗妗用这五块钱给表妹买布料做衣服的事来。当我还想再听她俩说出再多的详情时,看到我在旁边,她俩挤眉弄眼的互相使眼色转移了话题,戛然而止不说了。娘家的丑事肯定不想让我知道的太多,怕玷污了我幼小单纯的心灵,我也就没敢再多问。我件事就一直耿耿于怀的成了积郁在我心里未解的谜团。

一晃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小男孩已磕磕绊绊的走到今天,变成退休闲赋在家的老汉子。怀旧的心理使我经常想起孩童时的事情,那年的五个当事人,最年长的妗妗已经去世七年了。为了能解开那个萦绕在我心头多年的谜团,我一直有个冲动的欲望,再次碰到碎姨和大姐时,一定要追问当年事情的真相。我拾麦挣的五块钱是怎么就一步步演变成小表妹身上的花衣服。明明碎姨当年当着几个人的面搜了表妹的全身,没找到呀。

冷静下来时想了又想,当时的事情真相,无非就是这两种结果,第一种是碎姨确实在表妹衣服的口袋里搜到那五块钱,但为了顾全大局,怕当众从表妹口袋里拿出那五块钱,妗妗脸上挂不住,当场发飙打骂打小表妹,她脸上也不光彩。为了平息事态,不再使矛盾激化,就采取了息事宁人的态度,当着几个人的面撒了个弥天大谎,昧着良心说了假话。在她嫂子侄女和两个外甥之间,她违心的选择了前者,让我们家不明不白的损失了五块钱。第二种真相是表妹偷拿了大姐衣服口袋里的五块钱,偷着交给了妗妗,而当碎姨对表妹搜身时,那五块钱已经转移到了妗妗的身上,所以碎姨真的没有找到。而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性很大,第二种可能性很小,两种真相的比例为七三开。再怎么说,我们之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妗妗毕竟是成年人,再贪财不太可能对她的两个外甥赤裸裸的下这样的黑手。而当真相确实是第一种时,我觉得当年二十三岁的碎姨太阴险太狡猾太可怕了,一直以来我认为书读到初中有文化的碎姨是个贤惠善良正直、深明大义的女人,今天才知道碎姨城府如此之深,说假话说得滴水不漏,脸不红、心不跳,利用我们之间亲情的信任,助纣为虐、瞒天过海,成功的骗过了我们姐弟俩,把我们耍的团团转,将人性丑陋的阴暗面表现的淋漓尽致。

人啊,在利益冲突面前,亲情显得何等的脆弱,何等的微不足道和渺小。真相是什么,真相在哪里!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谁还会相信谁呢!

今天,当我终于把这个故事写出来时,我释然了,我轻松了。我不再想去找碎姨和大姐追问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不再去纠结所谓的真相了,不愿再去揭开这个疤痕、撕开这个伤口来惊扰她们已平静的老年生活。

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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