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对桑树的印象,停留在一首汉乐府诗中。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每每走出家门,晨曦赶着牛群去山坡上,或是暮归静坐门口发呆,我都会把父亲抑或是祖父栽种在房屋四周的梓树、椿树、桃树等树木,想象成桑树。想象在这些桑树下,有一个聪明俊美的姑娘,背着篮子,唱着歌采摘桑叶。
我家门前没有桑树。我第一次真正触摸桑叶,应该是小学三年级时,同学送了我几条蚕,放在一个纸盒子里,里面放了几片桑叶。第二天,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打开纸盒一看,桑叶被这几条蚕吃得只剩下叶柄了。我焦急地用一根渗着油的烤红薯向同学换了几片桑叶,又用一袋还未熟透的青李子,让同学带我走了很远一段路,找到了长在小溪边的一棵桑树。一连几天放学后,我都是湿着裤管回家,免不了遭到父母三番五次地数落。但看到纸盒子里的蚕圆滚着身子成长,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去打湿裤管,去小溪边采摘桑叶。
对于那棵长在小溪边的桑树,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知道它有多高,有多大,它的根是长在岸边,还是伸进了溪水里;不知道采摘桑叶时,折断了它多少枝丫。我那时的心思全在纸盒子里的那几条蚕身上,对于桑树,全是一种予取予求的态度。尽管对蚕倾注了百分百的爱,但那几条蚕后来长成什么样,有没有吐丝结茧,化蛹成蝶,我记不清了。如现在大多数孩子一样,童年时期必养一次蚕,但很难有兴趣来年再养一次,我此后也没有再养过蚕,没有采摘过桑叶。
长大后,来到城市工作生活,远离了故乡。深居城市,满眼都是装点风景的樟树、桂花树。而桑树却只在我的记忆中,在那首汉乐府诗里。
今年,我在小区楼栋的墙角突然发现了一棵桑树,看它的大小,应该在这个墙角生长两三年了。我每次回家,都会经过这个墙角,但从未把桑树纳入眼底,只看到了路边被园林工人精心呵护的花草树木。我发现它的存在时,它向天空伸展着的枝丫上,没有一片桑叶,小区里养蚕的孩子把它采摘光了。有邻居把这棵光着枝丫的桑树拍了照片,发在微信群里,喋喋不休地声讨指责采摘桑叶的人太过残忍。
看到微信群里的信息,我确实为桑树的境遇伤神,为桑树的命运鸣不平,在周边花草树木撑起的一片绿色生机中,它就像一只被拔光了羽毛的公鸡,光秃秃地挺立着一种衰亡。然而,事已至此,无法弥补,所有人只能遗憾地等着这棵桑树在墙角干枯死去。
孩子们的蚕宝宝有了足够的养料,一天天地长大,一天天地吐丝结茧,一天天地消失在最初的热情呵护中。我们也忘记了墙角那棵桑树的存在,在工作中忙碌,在生活中嬉笑。我每天还是照常从这个墙角路过,没有把桑树的死活放在心上,时刻留意的还是那些被园林工人裁剪一新的花草树木。直到有一天,我看到这棵桑树上结出了殷红的桑葚,还绽放出了一片片崭新的桑叶嫩芽,犹如生长在春天里。
这一刻,桑树从那一首汉乐府诗中走了出来,真切地植入我的脑海。我看到桑叶嫩芽新鲜得如初生的婴儿,在盛夏的季节,与周边墨绿的树叶相比,犹显娇贵,让人怜爱。殷红的桑葚缀满枝头,一颗颗十分饱满,完全看不出它们的“母亲”,那棵桑树曾被拔光了“羽毛”。我想起《本草纲目》中对桑的赞誉:“桑,东方之神木也。”我眼中的桑树,不再是一棵普通的桑树。
桑树渐渐地再一次撑开了它的鲜绿色的伞,把墙角遮得严严实实,在烈日的炙烤下,守护一方清凉。我不相信“桑山之林,能兴云作雨”,但对“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朱熹说:“桑、梓二木,古者五亩之宅,树之墙下,以遗子孙给蚕食、具器用者也。”站在墙角的这一棵桑树前,面对那郁郁葱葱舒展着的枝叶,我想,桑树还有另一个值得“恭敬”之处,它把生生不息的付出,摹画出一道永恒的风景线,恰似奔腾在岁月里的长河,绵延不绝。
自此以后,我每次经过这个墙角,都会心怀敬意,朝这一棵长在自己的春天里的桑树行注目礼,看它新长出来的桑叶铺满枝头,看它结出来的桑葚由红变紫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