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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井

旧井


旧井是配合着旧院子而活着的,仿佛一节站立的电池,那幽深的、呈圆柱形的水,就是电池里面的电。如果说,这旧式的庭院是一个气若游丝、即将枯萎的血肉之躯,那么,这嵌于地下深处的旧井,倒是一颗很光鲜的灵魂呢。旧井只略微地高出地面。它可以长久地波澜不兴。它的谦逊,让它历久弥新,不至于干涸。旧井是来老宅做见证的。

数百年间,它目睹了太多伤心的故事。它声音哽咽,几乎已经不会说话。它记得的,总是那个穿长衫、哼平仄的老主人———他用木盖将它盖住未久,就撒手人寰了。因这一次小小的遮盖,这个时代太多的长脚灰尘,就这样被挡在了旧井的外面。很幸运,在风诡云谲的时日,旧井保存了最后的尊严。同样地,非常的岁月,旧井还保住了一位端庄少妇的贞静贤淑。

旧井并不广为人知。推开木门,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依稀通向内室。转过一个门墙,有一个潦潦草草的墙角落;靠墙一边,有一丛葳蕤的细竹;有亭亭如盖的葡萄架;浓阴匝地的架子底下,有秋虫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就在那个不起眼的地方,旧井在焉。高于地表的井圈,绳痕累累,青苔生焉。略微呈紫红色的井圈,有了一层灯芯绒似的毛茸茸的质地。这是已逝的岁月附丽在旧物上的一个标记吧。

有一天,我怀着一颗陈旧的灵魂,踏入它的领地。我的本意是要打探庭院主人的生活,结果,脚步被老主人用过的旧井牵引过去。我抚摸着旧井竖起的领子,似乎看到了老主人那颗保存完好的老灵魂。是的,清晨冒着丝丝水汽的旧井,已经向我发出过邀请。于是,盖子被我小心地揭开,一刹那间,一汪清水(几乎是大清朝的水)扑上了蓝天———蓝天俯身屈就,听它无言絮叨。旧井是一面真正的镜子,要么深不见底,要么直见性命。旧井有如许的魅力,让蓝天甘心蜷缩起来,做一块蓝颜色的巧克力,彻头彻尾融化在它的里面。我担心我的脸也会融化在它的里面。我因此就没敢过多地临水照影。

作为一种靠近它的方法,我找来了一只木桶,拱形的提手上系上一条小麻绳,绳子一寸一寸地从我的手心里放出来。木桶垂至井中,直到“噗”的一声传上来,我的手和心都感觉到一份水的柔软了,于是手腕轻轻一折,小木桶像鹞子翻身,又是“噗”的一声,我知道,贪吃的木桶吃到大清朝满满的一木桶井水了。接着,一寸一寸地,将吃水的小木桶提上来,提上来……实在提不动了,麻绳扣在井圈的凹槽里,扣住井口,歇一会儿,再提。小木桶并不安分,在幽深而空洞的旧井里,左右晃动,不少井水又带着声响回到了旧井里,仿佛深刻的井水压根儿不愿面对肤浅的当代生活似的。费了如此这般的力气,木桶提出了旧井。

木桶里的水,仔细一瞧,只剩了半桶。手指一沾,透骨的清凉。舌头一辨,自有一股有别于尘世的水味。用井水抹一抹眼睛,我更好地感受到了水的本质。

井壁上,偶然还看到极细极嫩的草丝,袅袅娜娜的,像是旧井主人意味深长的呼吸。井壁是用小青砖搭架起来的,硬邦邦的走势,也极有规则,一直延续到井口,被一块凿空的井圈石喊来了一个严厉的收缩,并最终成就了我们心意中的这一口“井”。这正暗合了儒家“不以规矩,无以成方圆”的箴言。

多年以后,高大轩敞的深宅大院灰飞烟灭,独有这灵魂鲜洁的旧井,因为藏身在大地的腹腔,才得以保存完整。我因此觉得,中国的文化,正如这旧井以及旧井里的凛冽清水,几乎总以不为人知的方式,躲在颓败旧院的某个角落,一辈子休养生息,一辈子在等待一个重见天光的时日。

它们无言,但是鲜活,只要有心触动它们,它们就会站出来说话。它们不说时髦的话,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将发自一具完美躯体的肺腑,来自一个干干净净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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