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春风是自由的。它穿过榆树林时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草丛中的大鸟呼啦啦飞起来。不要指望是风的响指惊到了它,一只白色的小巴狗紧接着在草丛里狂奔起来,竖着耳朵去追惊飞的大鸟。我突然想到母亲说过的一句谚语:傻狗撵飞禽。便窃笑起来。大鸟贴着树枝飞走了,狗又回到了鸟起飞的地方。它想找到什么?一只鸟蛋还是一只小小鸟?鸟没有回头,它只留下了一片羽毛和鸟的气息——那是一种野性的,自由的,有着强烈的去远方的气息。鸟儿飞过,春天就跟着来了。
春风又是富有的。它每一次吹过都会留下惊喜:它先是在桃树上安放了小婴儿的粉唇,然后把每一条柳枝变成少女的长发,轻轻从水面拂过。春风来了好多次,但是榆树枝还依然坚硬,每条枝丫短小,向上,像被不断削剪的手指,没有血肉,白骨森森。可是喜鹊是喜欢它的,把它丑丑的窝搭在两根粗树枝中,风摇着树,也摇着它的窝。它窝中的小宝宝,睡在天然的悠车中——风受了喜鹊的启发,在每一个榆树枝上安放了密密麻麻的虫卵一样丑丑的花苞,慢慢的,米粒样大,后来就鸟窝一样大了,整个树冠比鸟窝还大,严严地盖住了喜鹊的窝。喜鹊有时候站在另一棵榆树上打量它的家,或是在欣赏风抄袭了它搭窝的手艺,暗自得意。它站在最高最细的枝丫上,一点不慌乱,身上的羽毛黑白相间,它丝毫不用花费心思随季节变换它的羽毛,或是躲在浓荫下低声鸣叫,它是仗着人类的喜欢才这么大胆吗?它大着嗓门呱呱叫着,追着你从这个树枝飞到另一个树枝上。榆树细小的枝跟它的爪子一样坚硬,才不会把它从树上抛下来,抛下来它也不怕,它有一双翅膀呢。
气温下降了许多,天阴沉沉的,好久不见雨点落下来。春雨的慢性子才不理会你的坏心情,阴了好几天,阴着阴着,天就静下来,风不知去了哪里,鸟儿也贪睡起来。清晨没有鸟鸣穿窗而入,春雨落下来了。
眼前忽然明亮起来,春雨洗刷了黑色的虫卵一样的花苞,榆钱儿就展开了,像蛇蜕去一层皮一样,整棵树变成了绿色的粮仓。风在榆树上安放的竟然是元宝一样的绿耳朵,或绿米粒,我们都被它骗了。母亲说,你形容得很对呢,小时候挨饿,你外婆就会给我们用榆钱儿做疙瘩汤吃。最难熬的那几年,村里人把榆树的皮扒下来,晾干,铺在石碾上碾成粉,掺上野菜蒸成馍,因为满山遍野的榆树,村里的人才没被饿死。可是许多榆树却倒在了风中,所以春风有时带着呜咽一路吹过去。
但是我喜欢风儿的调皮,它把春的粉嘟嘟的嘴唇,绿盈盈的耳朵吹出来,就是不见人面,难道人面桃花都在去年隐去了?唯有思念隐藏在万物中。
我伸手摘了几片榆钱儿,放到嘴里,还是儿时的味道,清淡,绵软,有一丝丝甜。那是我的胃唯一可以接受的花朵,那种美好的味道弥漫了我整个的童年——我趴在栅栏上,眼巴巴看着邻居家的大榆树在风中静静绽放,像硕大的伞罩下来,可是,没有人出来。邻居家的小女儿从小受了惊吓,病恹恹地躲着人。她从不出来找人玩耍,我拍着栅栏叫她也不出来,偶尔我会看见她在榆树后面一闪就不见了。有一次我追出去,她躲在她母亲的身后,咬着苍白的嘴唇,大眼睛满是惊恐。她的母亲正在采摘榆树钱儿,她分出一箩筐,隔着栅栏递过来。榆钱儿颤巍巍的,我忍不住抓了一把塞进嘴里,顿时嘴里溢满清香,那是一种不同于任何水果或蔬菜的清香味道,浓郁得从鼻孔冒出来。
树顶上的榆钱儿先老了,落下来,铺在榆树脚下,所有的花或叶子都要去跟它的根告别。父亲用一把大扫帚聚拢了落下来的榆钱儿,哗啦啦的,像在聚拢一地的金币,然后捧到一处平整的土地上,均匀地铺开,洒上一层细土,浇上水,没几日,小榆树就密密地长出来。父亲说,三年后你就可以吃上新鲜的榆钱儿了。父亲最懂小孩子的心思,或他心里始终住着一个小孩儿,园子的四周都被他种上了各种果树,沙果、李子、还有小毛桃,我们每个小孩的肠胃里都有一只馋虫伸出长长的舌头来。
父亲老了,他当年栽下的榆树早已被弟弟砍掉种菜了,我好多年也没吃过榆钱儿了。某一年的某一日我突然来到了一个叫老王府的地方,这里满山遍野都是榆树。老王府,以及老王府的旧物件都在那个荒唐的年代被损毁了,不见踪迹。只是院里的榆树还在,好几百年了,根深叶茂,米粒样的榆钱儿沉甸甸的,压得树枝垂了下来。每天从树下走过的人,都忍不住摘几片放到嘴里细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