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梦中去推一扇门——我家老屋的门,但十有八九,门拴实了,使出浑身的力气推不开,醒来是一头一身的汗。
老屋的门推不开,我的梦就不能走进故乡,梦的翅膀只能四处寻找落脚的枝头。老屋承载的太多。我少年时的光阴乃至更多的时间,都在老屋里消磨,甚至我的襁褓也埋在老屋的地底下。年少时,总想拥有条小舟,向远方漂流,不知目标,也不需目标,漂出了就是远方。如今仍希望拥有小舟,不过目标明确,那就是卧在故乡黄土地上的老屋。
所以我要推开老屋的门,让门扉射出的光亮,为梦中颠簸的小舟导航。
老屋真的没有什么,三间泥墙草顶的房子,低矮潮湿,雨天漏雨;晴天,阳光从屋顶滴下,在阴潮的地面洒下斑驳。略懂事时,就担心老屋会倒塌了,如鸟窝被捣,没了家园。不是空穴来风,一到阴雨天,家中大人就为之议论不停,还时而生发口角。
在议论和口角中,老屋踉踉跄跄,却又依然固我。我发现它就像村中冬天快倒架的老水牛,到了春天又拉犁下地,把活干得周五正六。老屋拼岁月,与生活较劲,也将带有温度的怜悯覆盖在我们的头顶。有一天,我的心放下了,我看到泥垒的墙,已将根扎进了土地的深处,如同村中百年的老榆,咬在了泥土的紧要处。老榆时有断枝败叶、虫眼兽洞、伤痕累累,可何曾倒伏过?
老屋无窗户,光亮全靠前后门吹进,晴天也处于半阴暗中。
我理解老屋,是从掏獾子开始的。獾的洞穴曲折幽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獾还是獾,还是在半夜时分,在庄稼地里闹出响动。老屋安全,半阴暗的家安全。奶奶讲古,说邻家的事。多年前,邻家高屋大房,土匪来抢,就是从窗户闯入的,杀人越货,从此家道败了。奶奶说得有板有眼,我还是发现了奶奶的底气不足,不停地打量严实的四壁,目光撞在土墙上,吓飞了一群寻觅洞穴的土蜂。
有几年,我特别害怕黑暗,一到天黑,我情愿站在场基上,也不愿回归老屋。老屋漆黑,屋外有星星、月亮,我的眼睛不至于被封死了。我在场基上等待妈妈回来;妈妈进门,老屋就会敞亮起来——妈妈擦根火柴,家随之点亮了。
我还害怕半夜里醒来,那份黑是真正意义上的黑暗,万籁俱寂,黑整块整块的,没有丝毫的缝隙。我拼命地将头埋进被窝里,以黑制黑,打发走茫茫黑夜。
老屋里的日子漫长,它的味是苦涩的,但苦涩中又有温情。上无片瓦、泥垒四壁,毕竟是住处是家。我不止一次看见过,早晨推开大门,屋檐下蜷缩着流浪的人,星露打湿了周身。
爷爷曾长叹,有家人不知无家人的苦哦。
家是什么?家是我家的老屋。
爷爷后来死在老屋里。老屋是他燕子衔泥一样,一撮一撮盖起来的,一住就是一辈子。我记得爷爷一直想要翻盖老屋,一直备料、备料,房梁、椽子、毛竹,还选好了打土坯的田地。爷爷有梦,梦着住上瓦房,小瓦、鱼鳞状的瓦顶,上面再长上几棵瓦松。
爷爷的梦想没有实现,当他带着泥土一样微笑的遗像挂在墙壁上时,老屋的蛛尘又多了几重。我忘不了爷爷临终时的目光,他看我一眼,再向上看一眼,房子的上面,存着他备下的梁、椽和竹子,那是他梦中鱼鳞状瓦房的一部分。
不堪的老屋,我从没嫌弃过,它曾埋过我的襁褓,住过我的童年少年,既是我生活的场所,更是我精神的承载地。黑暗和潮湿又有什么呢?六七岁时,春天我的床边突然拱出一芽竹笋,一家子人都高兴,有竹笋可吃了。“新竹恨不高千尺”,我第一次听到了这样的诗句,心兀自颤抖。吃了鲜美的竹笋,记下了半句诗行,再四处打探竹的来源,竹笋竟来自半里之遥的竹园。老屋有意,留下了传奇的气息。
和小时的玩伴聊天,说起老屋,说起各家老屋的气味,结论是好闻。老屋的味,是草木灰的味、淡淡的尿臊味、浅浅的蛛尘味,我加了句,还有黑暗味,黑暗有味,黑色的眼睛看得到。说透了,老屋的味是生命的味。
老屋的门是肯定推不开了,因为它消逝在了时光的行进中。老屋拆去了,一个崭新的村庄从土地的深处冒出,带着古来未有的气象,从容而又坚定,自得而有风情。
老屋新生,可还是老屋?我疑惑。我看到了大批的竹子,生长在新村的各个角落,劲节冲天,敷下哗哗响的绿阴。这些竹子,她们曾盘桓在我的床边,我认识。
推开老屋的门,门内门外是两个世界了。